大圣

赞佛牙

大圣释迦文,虚空等一尘。 有求皆赴感,无刹不分身。 玉莹千轮在,金刚百炼新。 我今恭敬礼,普愿济群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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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九十五回 · 假合真形擒玉兔 真阴归正会灵元

却说那唐僧忧忧愁愁,随着国王至后宫,只听得鼓乐喧天,随闻得异香扑鼻,低着头,不敢仰视。行者暗里欣然,丁在那毗卢帽顶上,运神光,睁火眼金睛观看,又只见那两班彩女,摆列的似蕊宫仙府,胜强似锦帐春风。真个是—— 娉婷袅娜,玉质冰肌。一双双娇欺楚女,一对对美赛西施。云髻高盘飞彩凤,娥眉微显远山低。笙簧杂奏,箫鼓频吹。宫商角徵羽,抑扬高下齐。清歌妙舞常堪爱,锦砌花团色色怡。 行者见师父全不动念,暗自里咂嘴夸称道:“好和尚,好和尚!身居锦绣心无爱,足步琼瑶意不迷。”少时,皇后嫔妃簇拥着公主出支鹊宫,一齐迎接,都道声:“我王万岁,万万岁!”慌的个长老战战兢兢,莫知所措。行者早已知识,见那公主头顶上微露出一点妖氛,却也不十分凶恶,即忙爬近耳朵叫道:“师父,公主是个假的。”长老道:“是假的,却如何教他现相。”行者道:“使出法身,就此拿他也。”长老道:“不可,不可!恐惊了主驾,且待君后退散,再使法力。” 那行者一生性急,那里容得,大咤一声,现了本相,赶上前揪住公主骂道:“好孽畜!你在这里弄假成真,只在此这等受用也尽彀了,心尚不足,还要骗我师父,破他的真阳,遂你的淫性哩!”唬得那国王呆呆挣挣,后妃跌跌爬爬,宫娥彩女,无一个不东躲西藏,各顾性命。好便似—— 春风荡荡,秋气潇潇。春风荡荡过园林,千花摆动;秋气潇潇来径苑,万叶飘摇。刮折牡丹禜槛下,吹歪芍药卧栏边。沼岸芙蓉乱撼,台基菊蕊铺堆。海棠无力倒尘埃,玫瑰有香眠野径。春风吹折芰荷楟,冬雪压歪梅嫩蕊。石榴花瓣,乱落在内院东西;岸柳枝条,斜垂在皇宫南北。好花风雨一宵狂,无数残红铺地锦。 三藏一发慌了手脚,战兢兢抱住国王,只叫:“陛下,莫怕,莫怕!此是我顽徒使法力,辨真假也。” 却说那妖精见事不谐,挣脱了手,解剥了衣裳,捽捽头摇落了钗环首饰,即跑到御花园土地庙里,取出一条碓嘴样的短棍,急转身来乱打行者。行者随即跟来,使铁棒劈面相迎。他两个吆吆喝喝,就在花园斗起,后却大显神通,各驾云雾,杀在空中。这一场—— 金箍铁棒有名声,碓嘴短棍无人识。一个因取真经到此方,一个为爱奇花来住迹。那怪久知唐圣僧,要求配合元精液。旧年摄去真公主,变作人身钦爱惜。今逢大圣认妖氛,救援活命分虚实。短棍行凶着顶丢,铁棒施威迎面击。喧喧嚷嚷两相持,云雾满天遮白日。 他两个杀在半空赌斗,吓得那满城中百姓心慌,尽朝里多官胆怕。长老扶着国王,只叫:“休惊!请劝娘娘与众等莫怕。你公主是个假作真形的,等我徒弟拿住他,方知好歹也。”那些妃子有胆大的,把那衣服钗环拿与皇后看了,道:“这是公主穿的,戴的,今都丢下,精着身子,与那和尚在天上争打,必定是个妖邪。”此时国王后妃人等才正了性,望空仰视不题。 却说那妖精与大圣斗经半日,不分胜败。行者把棒丢起,叫一声:“变!”就以一变十,以十变百,以百变千,半天里,好似蛇游蟒搅,乱打妖邪。妖邪慌了手脚,将身一闪,化道清风,即奔碧空之上逃走。行者念声咒语,将铁棒收做一根,纵祥光一直赶来。将近西天门,望见那旌旗闪灼,行者厉声高叫道:“把天门的,挡住妖精,不要放他走了!”真个那天门上有护国天王帅领着庞刘苟毕四大元帅,各展兵器拦阻。妖邪不能前进,急回头,舍死忘生,使短棍又与行者相持。这大圣用心力轮铁棒,仔细迎着看时,见那短棍儿一头壮,一头细,却似舂碓臼的杵头模样,叱咤一声喝道:“孽畜!你拿的是什么器械,敢与老孙抵敌!快早降伏,免得这一棒打碎你的天灵!”那妖邪咬着牙道:“你也不知我这兵器!听我道: 仙根是段羊脂玉,磨琢成形不计年。混沌开时吾已得,洪蒙判处我当先。 源流非比凡间物,本性生来在上天。一体金光和四相,五行瑞气合三元。 随吾久住蟾宫内,伴我常居桂殿边。因为爱花垂世境,故来天竺假婵娟。 与君共乐无他意,欲配唐僧了宿缘。你怎欺心破佳偶,死寻赶战逞凶顽! 这般器械名头大,在你金箍棒子前。广寒宫里捣药杵,打人一下命归泉! 行者闻说,呵呵冷笑道:“好孽畜啊!你既住在蟾宫之内,就不知老孙的手段?你还敢在此支吾?快早现相降伏,饶你性命!”那怪道:“我认得你是五百年前大闹天宫的弼马温,理当让你。但只是破人亲事,如杀父母之仇,故此情理不甘,要打你欺天罔上的弼马温!”那大圣恼得是弼马温三字,他听得此言,心中大怒,举铁棒劈面就打。那妖邪轮杵来迎,就于西天门前,发狠相持。这一场—— 金箍棒,捣药杵,两般仙器真堪比。那个为结婚姻降世间,这个因保唐僧到这里。原来是国王没正经,爱花引得妖邪喜。致使如今恨苦争,两家都把顽心起。一冲一撞赌输赢,暧语暧言齐斗嘴。药杵英雄世罕稀,铁棒神威还更美。金光湛湛幌天门,彩雾辉辉连地里。来往战经十数回,妖邪力弱难搪抵。 那妖精与行者又斗了十数回,见行者的棒势紧密,料难取胜,虚丢一杵,将身幌一幌,金光万道,径奔正南上败走,大圣随后追袭,忽至一座大山,妖精按金光,钻入山洞,寂然不见。又恐他遁身回国,暗害唐僧,他认了这山的规模,返云头径转国内。 此时有申时矣。那国王正扯着三藏,战战兢兢只叫:“圣僧救我!”那些嫔妃皇后也正怆惶,只见大圣自云端里落将下来,叫道:“师父,我来也!”三藏道:“悟空立住,不可惊了圣躬。我问你,假公主之事,端的如何?”行者立于支鹊宫外,叉手当胸道:“假公主是个妖邪。初时与他打了半日,他战不过我,化道清风,径往天门上跑,是我吆喝天神挡住。他现了相,又与我斗到十数合,又将身化作金光,败回正南上一座山上。我急追至山,无处寻觅,恐怕他来此害你,特地回顾也。”国王听说,扯着唐僧问道:“既然假公主是个妖邪,我真公主在于何处?”行者应声道:“待我拿住假公主,你那真公主自然来也。”那后妃等闻得此言,都解了恐惧,一个个上前拜告道:“望圣僧救得我真公主来,分了明暗,必当重谢,”行者道:“此间不是我们说话处,请陛下与我师出宫上殿,娘娘等各转各宫,召我师弟八戒沙僧来保护师父,我却好去降妖。一则分了内外,二则免我悬心,谨当辨明,以表我一场心力。”国王依言,感谢不已,遂与唐僧携手出宫,径至殿上,众后妃各各回宫。一壁厢教备素膳,一壁厢请八戒沙僧。须臾间,二人早至。行者备言前事,教他两个用心护持。这大圣纵筋斗云,飞空而去,那殿前多官,一个个望空礼拜不题。 孙大圣径至正南方那座山上寻找。原来那妖邪败了阵,到此山,钻入窝中,将门儿使石块挡塞,虚怯怯藏隐不出。行者寻一会不见动静,心甚焦恼,捻着诀,念动真言,唤出那山中土地山神审问。少时,二神至了,叫头道:“不知不知,知当远接。万望恕罪!”行者道:“我且不打你,我问你:这山叫做什么名字?此处有多少妖精?从实说来,饶你罪过。”二神告道:“大圣,此山唤做毛颖山,山中只有三处兔穴。亘古至今没甚妖精,乃五环之福地也。大圣要寻妖精,还是西天路上去有。”行者道:“老孙到了西天天竺国,那国王有个公主被个妖精摄去,抛在荒野,他就变做公主模样,戏哄国王,结彩楼,抛绣球,欲招驸马。我保唐僧至其楼下,被他有心打着唐僧,欲为配偶,诱取元阳。是我识破,就于宫中现身捉获。他就脱了人衣、首饰,使一条短棍,唤名捣药杵,与我斗了半日,他就化清风而去。被老孙赶至西天门,又斗有十数合,他料不能胜,复化金光,逃至此处,如何不见?” 二神听说,即引行者去那三窟中寻找,始于山脚下窟边看处,亦有几个草兔儿,也惊得走了。寻至绝顶上窟中看时,只见两块大石头,将窟门挡住。土地道:“此间必是妖邪赶急钻进去也。行者即使铁棒捎开石块,那妖邪果藏在里面,呼的一声,就跳将出来,举药杵来打。行者轮起铁棒架住,唬得那山神倒退,土地忙奔。那妖邪口里囔囔突突的,骂着山神土地道:“谁教你引着他往这里来找寻!”他支支撑撑的,抵着铁棒,且战且退,奔至空中。 正在危急之际,却又天色晚了。这行者愈发狠性,下毒手,恨不得一棒打杀。忽听得九霄碧汉之间,有人叫道:“大圣,莫动手,莫动手!棍下留情!”行者回头看时,原来是太阴星君,后带着姮娥仙子,降彩云到于当面。慌得行者收了铁棒,躬身施礼道:“老太阴,那里来的?老孙失回避了。”太阴道:“与你对敌的这个妖邪,是我广寒宫捣玄霜仙药之玉兔也。他私自偷开玉关金锁走出宫来,经今一载。我算他目下有伤命之灾,特来救他性命,望大圣看老身饶他罢。”行者喏喏连声,只道:“不敢,不敢!怪道他会使捣药杵!原来是个玉兔儿!老太阴不知,他摄藏了天竺国王之公主,却又假合真形,欲破我圣僧师父之元阳。其情其罪,其实何甘!怎么便可轻恕饶他?”太阴道:“你亦不知。那国王之公主,也不是凡人,原是蟾宫中之素娥。十八年前,他曾把玉兔儿打了一掌,却就思凡下界。一灵之光,遂投胎于国王正宫皇后之腹,当时得以降生。这玉兔儿怀那一掌之仇,故于旧年走出广寒,抛素娥于荒野。但只是不该欲配唐僧,此罪真不可逭。幸汝留心,识破真假,却也未曾伤损你师。万望看我面上,恕他之罪,我收他去也。”行者笑道:“既有这些因果,老孙也不敢抗违。但只是你收了玉兔儿,恐那国王不信,敢烦太阴君同众仙妹将玉兔儿拿到那厢,对国王明证明证。一则显老孙之手段,二来说那素娥下降之因由,然后着那国王取素娥公主之身,以见显报之意也。”太阴君信其言,用手指定妖邪,喝道:“那孽畜还不归正同来!”玉兔儿打个滚,现了原身。真个是—— 缺唇尖齿,长耳稀须。团身一块毛如玉,展足千山蹄若飞。直鼻垂酥,果赛霜华填粉腻;双睛红映,犹欺雪上点胭脂。伏在地,白穰穰一堆素练;伸开腰,白铎铎一架银丝。几番家吸残清露瑶天晓,捣药长生玉杵奇。 那大圣见了不胜欣喜,踏云光向前引导,那太阴君领着众姮娥仙子,带着玉兔儿,径转天竺国界。此时正黄昏,看看月上,到城边,闻得谯楼上擂鼓。那国王与唐僧尚在殿内,八戒沙僧与多官都在阶前,方议退朝,只见正南上一片彩霞,光明如昼。众抬头看处,又闻得孙大圣厉声高叫道:“天竺陛下,请出你那皇后嫔妃看者。这宝幢下乃月宫太阴星君,两边的仙妹是月里嫦娥。这个玉兔儿却是你家的假公主,今现真相也。”那国王急召皇后嫔妃与宫娥彩女等众,朝天礼拜,他和唐僧及多官亦俱望空拜谢。满城中各家各户,也无一人不设香案,叩头念佛。正此观看处,猪八戒动了欲心,忍不住跳在空中,把霓裳仙子抱住道:“姐姐,我与你是旧相识,我和你耍子儿去也。”行者上前揪着八戒,打了两掌骂道:“你这个村泼呆子!此是什么去处,敢动淫心!”八戒道:“拉闲散闷耍子而已!”那太阴君令转仙幢,与众嫦娥收回玉兔,径上月宫而去。 行者把八戒揪落尘埃。这国王在殿上谢了行者,又问前因道:“多感神僧大法力捉了假公主,朕之真公主,却在何处所也?”行者道:“你那真公主也不是凡胎,就是月宫里素娥仙子。因十八年前,他将玉兔儿打了一掌,就思凡下界,投胎在你正宫腹内,生下身来。那玉兔儿怀恨前仇,所以于旧年间偷开玉关金锁走下来,把素娥摄抛荒野,他却变形哄你。这段因果,是太阴君亲口才与我说的。今日既去其假者,明日请御驾去寻其真者。”国王闻说,又心意惭惶,止不住腮边流泪道:“孩儿!我自幼登基,虽城门也不曾出去,却教我那里去寻你也!”行者笑道:“不须烦恼,你公主现在给孤布金寺里装风。今且各散,到天明我还你个真公主便是。”众官又拜伏奏道:“我王且心宽,这几位神僧,乃腾云驾雾之神佛,必知未来过去之因由。明日即烦神僧四众同去一寻,便知端的。”国王依言,即请至留春亭摆斋安歇。此时已近二更,正是那—— 铜壶滴漏月华明,金铎叮当风送声。杜宇正啼春去半,落花无路近三更。 御园寂寞秋千影,碧落空浮银汉横。三市六街无客走,一天星斗夜光晴。 当夜各寝不题。 这一夜,国王退了妖气,陡长精神,至五更三点复出临朝。朝毕,命请唐僧四众议寻公主。长老随至,朝上行礼。大圣三人,一同打个问讯。国王欠身道:“昨所云公主孩儿,敢烦神僧为一寻救。”长老道:“贫僧前日自东来,行至天晚,见一座给孤布金寺,特进求宿,幸那寺僧相待。当晚斋罢,步月闲行,行至布金旧园,观看基址,忽闻悲声入耳。询问其由,本寺一老僧,年已百岁之外,他屏退左右,细细的对我说了一遍,道:‘悲声者,乃旧年春深时,我正明性月,忽然一阵风生,就有悲怨之声。下榻到祗园基上看处,乃是一个女子。询问其故,那女子道,我是天竺国国王公主。因为夜间玩月观花,被风刮至于此。’那老僧多知人礼,即将公主锁在一间僻静房中,惟恐本寺顽僧污染,只说是妖精被我锁住。公主识得此意,日间胡言乱语,讨些茶饭吃了;夜深无人处,思量父母悲啼。那老僧也曾来国打听几番,见公主在宫无恙,所以不敢声言举奏。因见我徒弟有些神通,那老僧千叮万嘱,教贫僧到此查访。不期他原是蟾宫玉兔为妖,假合真形,变作公主模样。他却又有心要破我元阳。幸亏我徒弟施威显法,认出真假,今已被太阴星收去。贤公主见在布金寺装风也。”国王见说此详细,放声大哭。早惊动三宫六院,都来问及前因。无一人不痛哭者。良久,国王又问:“布金寺离城多远?”三藏道:“只有六十里路。”国王遂传旨:“着东西二宫守殿,掌朝太师卫国,朕同正宫皇后帅多官、四神僧,去寺取公主也。” 当时摆驾,一行出朝。你看那行者就跳在空中,把腰一扭,先到了寺里。众僧慌忙跪接道:“老爷去时,与众步行,今日何从天上下来?”行者笑道:“你那老师在于何处?快叫他出来,排设香案接驾。天竺国王、皇后、多官与我师父都来了。”众僧不解其意,即请出那老僧,老僧见了行者,倒身下拜道:“老爷,公主之事如何?”行者把那假公主抛绣球,欲配唐僧,并赶捉赌斗,与太阴星收去玉兔之言,备陈了一遍。那老僧又磕头拜谢,行者搀起道:“且莫拜,且莫拜,快安排接驾。”众僧才知后房里锁得是个女子。一个个惊惊喜喜,便都设了香案,摆列山门之外,穿了袈裟,撞起钟鼓等候。不多时,圣驾早到,果然是—— 缤纷瑞霭满天香,一座荒山倏被祥。虹流千载清河海,电绕长春赛禹汤。 草木沾恩添秀色,野花得润有余芳。古来长者留遗迹,今喜明君降宝堂。 国王到于山门之外,只见那众僧齐齐整整,俯伏接拜,又见孙行者立在中间,国王道:“神僧何先到此?”行者笑道:“老孙把腰略扭一扭儿,就到了,你们怎么就走这半日?”随后唐僧等俱到。长老引驾,到于后面房边,那公主还装风胡说。老僧跪指道:“此房内就是旧年风吹来的公主娘娘。”国王即令开门。随即打开铁锁,开了门。国王与皇后见了公主,认得形容,不顾秽污,近前一把搂抱道:“我的受苦的儿啊!你怎么遭这等折磨,在此受罪!”真是父母子女相逢,比他人不同,三人抱头大哭。哭了一会,叙毕离情,即令取香汤,教公主沐浴更衣,上辇回国。 行者又对国王拱手道:“老孙还有一事奉上。”国王答礼道:“神僧有事吩咐,朕即从之。”行者道:“他这山,名为百脚山。近来说有蜈蚣成精,黑夜伤人,往来行旅,甚为不便。我思蜈蚣惟鸡可以降伏,可选绝大雄鸡千只,撒放山中,除此毒虫。就将此山名改换改换,赐文一道敕封,就当谢此僧存养公主之恩也。”国王甚喜领诺,随差官进城取鸡;又改山名为宝华山,仍着工部办料重修,赐与封号,唤做“敕建宝华山给孤布金寺。”把那老僧封为“报国僧官”,永远世袭,赐俸三十六石。僧众谢了恩,送驾回朝。公主入宫,各各相见,安排筵宴,与公主释闷贺喜。后妃母子,复聚首团囗栾。国王君臣,亦共喜饮宴一宵不题。 次早,国王传旨,召丹青图下圣僧四众喜容,供养在华夷楼上,又请公主新妆重整,出殿谢唐僧四众救苦之恩。谢毕,唐僧辞王西去。那国王那里肯放,大设佳宴,一连吃了五六日,着实好了呆子,尽力放开肚量受用。国王见他们拜佛心重,苦留不住,遂取金银二百锭,宝贝各一盘奉谢,师徒们一毫不受。教摆銮驾,请老师父登辇,差官远送,那后妃并臣民人等俱各叩谢不尽。及至前途,又见众僧叩送,俱不忍相别。行者见送者不肯回去,无已,捻诀往巽地上吹口仙气,一阵暗风,把送的人都迷了眼目,方才得脱身而去。这正是:沐净恩波归了性,出离金海悟真空。毕竟不知前路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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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六十回 · 牛魔王罢战赴华筵 孙行者二调芭蕉扇

土地说:“大力王即牛魔王也。”行者道:“这山本是牛魔王放的火,假名火焰山?”土地道:“不是不是,大圣若肯赦小神之罪,方敢直言。”行者道:“你有何罪?直说无妨。”土地道:“这火原是大圣放的。”行者怒道:“我在那里,你这等乱谈!我可是放火之辈?”土地道:“是你也认不得我了。此间原无这座山,因大圣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,被显圣擒了,压赴老君,将大圣安于八卦炉内,煅炼之后开鼎,被你蹬倒丹炉,落了几个砖来,内有余火,到此处化为火焰山。我本是兜率宫守炉的道人,当被老君怪我失守,降下此间,就做了火焰山土地也。”猪八戒闻言恨道:“怪道你这等打扮!原来是道士变的土地!”行者半信不信道:“你且说,早寻大力王何故?’土地道:“大力王乃罗刹女丈夫。他这向撇了罗刹,现在积雷山摩云洞。有个万岁狐王,那狐王死了,遗下一个女儿,叫做玉面公主。那公主有百万家私,无人掌管,二年前,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,情愿倒陪家私,招赘为夫。那牛王弃了罗刹,久不回顾。若大圣寻着牛王,拜求来此,方借得真扇。一则扇息火焰,可保师父前进;二来永除火患,可保此地生灵;三者赦我归天,回缴老君法旨。”行者道:“积雷山坐落何处?到彼有多少程途?”土地道:“在正南方。此间到彼,有三千余里。”行者闻言,即吩咐沙僧、八戒保护师父,又教土地,陪伴勿回,随即忽的一声,渺然不见。那里消半个时辰,早见一座高山凌汉。按落云头,停立巅峰之上观看,真是好山—— 高不高,顶摩碧汉;大不大,根扎黄泉。山前日暖,岭后风寒。山前日暖,有三冬草木无知;岭后风寒,见九夏冰霜不化。龙潭接涧水长流,虎穴依崖花放早。水流千派似飞琼,花放一心如布锦。湾环岭上湾环树,扢扠石外扢扌叉松。真个是高的山,峻的岭,陡的崖,深的涧,香的花,美的果,红的藤,紫的竹,青的松,翠的柳:八节四时颜不改,千年万古色如龙。 大圣看彀多时,步下尖峰,入深山,找寻路径。正自没个消息,忽见松阴下,有一女子,手折了一枝香兰,袅袅娜娜而来。大圣闪在怪石之旁,定睛观看,那女子怎生模样—— 娇娇倾国色,缓缓步移莲。貌若王嫱,颜如楚女。如花解语,似玉生香。高髻堆青麃碧鸦,双睛蘸绿横秋水。湘裙半露弓鞋小,翠袖微舒粉腕长。说什么暮雨朝云,真个是朱唇皓齿。锦江滑腻蛾眉秀,赛过文君与薛涛。 那女子渐渐走近石边,大圣躬身施礼,缓缓而言曰:“女菩萨何往?”那女子未曾观看,听得叫问,却自抬头,忽见大圣的相貌丑陋,老大心惊,欲退难退,欲行难行,只得战兢兢,勉强答道:“你是何方来者?敢在此间问谁?”大圣沉思道:“我若说出取经求扇之事,恐这厮与牛王有亲,且只以假亲托意,来请魔王之言而答方可。”那女子见他不语,变了颜色,怒声喝道:“你是何人,敢来问我!”大圣躬身陪笑道:“我是翠云山来的,初到贵处,不知路径。敢问菩萨,此间可是积雷山?”那女子道:“正是。”大圣道:“有个摩云洞,坐落何处?”那女子道:“你寻那洞做甚?”大圣道:“我是翠云山芭蕉洞铁扇公主央来请牛魔王的。” 那女子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,心中大怒,彻耳根子通红,泼口骂道:“这贱婢,着实无知!牛王自到我家,未及二载,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,绫罗缎匹。年供柴,月供米,自自在在受用,还不识羞,又来请他怎的!”大圣闻言,情知是玉面公主,故意子掣出铁棒大喝一声道:“你这泼贱,将家私买住牛王,诚然是陪钱嫁汉!你倒不羞,却敢骂谁!”那女子见了,唬得魄散魂飞,没好步乱翙金莲,战兢兢回头便走,这大圣吆吆喝喝,随后相跟。原来穿过松阴,就是摩云洞口,女子跑进去,扑的把门关了。大圣却收了铁棒,咳咳停步看时,好所在—— 树林森密,崖削眯曾。薜萝阴冉冉,兰蕙味馨馨。流泉漱玉穿修竹,巧石知机带落英。烟霞笼远岫,日月照云屏。龙吟虎啸,鹤唳莺鸣。一片清幽真可爱,琪花瑶草景常明。不亚天台仙洞,胜如海上蓬瀛。 且不言行者这里观看景致,却说那女子跑得粉汗淋淋,唬得兰心吸吸,径入书房里面。原来牛魔王正在那里静玩丹书,这女子没好气倒在怀里,抓耳挠腮,放声大哭。牛王满面陪笑道:“美人,休得烦恼。有甚话说?”那女子跳天索地,口中骂道:“泼魔害杀我也!”牛王笑道:“你为甚事骂我?”女子道:“我因父母无依,招你护身养命。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,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!”牛王闻说,将女子抱住道:“美人,我有那些不是处,你且慢慢说来,我与你陪礼。”女子道:“适才我在洞外闲步花阴,折兰采蕙,忽有一个毛脸雷公嘴的和尚,猛地前来施礼,把我吓了个呆挣。及定性问是何人,他说是铁扇公主央他来请牛魔王的。被我说了两句,他倒骂了我一场,将一根棍子,赶着我打。若不是走得快些,几乎被他打死!这不是招你为祸?害杀我也!”牛王闻言,却与他整容陪礼,温存良久,女子方才息气。魔王却发狠道:“美人在上,不敢相瞒,那芭蕉洞虽是僻静,却清幽自在。我山妻自幼修持,也是个得道的女仙,却是家门严谨,内无一尺之童,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来,这想是那里来的怪妖,或者假绰名声,至此访我,等我出去看看。”好魔王,拽开步,出了书房,上大厅取了披挂,结束了,拿了一条混铁棍,出门高叫道:“是谁人在我这里无状?”行者在旁,见他那模样,与五百年前又大不同,只见—— 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,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,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,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。一双眼光如明镜,两道眉艳似红霓。口若血盆,齿排铜板。吼声响震山神怕,行动威风恶鬼慌。四海有名称混世,西方大力号魔王。 这大圣整衣上前,深深的唱个大喏道:“长兄,还认得小弟么?”牛王答礼道:“你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?”大圣道:“正是,正是,一向久别未拜。适才到此问一女子,方得见兄,丰采果胜常,真可贺也!”牛王喝道:“且休巧舌!我闻你闹了天宫,被佛祖降压在五行山下,近解脱天灾,保护唐僧西天见佛求经,怎么在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把我小儿牛圣婴害了?正在这里恼你,你却怎么又来寻我?”大圣作礼道:“长兄勿得误怪小弟。当时令郎捉住吾师,要食其肉,小弟近他不得,幸观音菩萨欲救我师,劝他归正。现今做了善财童子,比兄长还高,享极乐之门堂,受逍遥之永寿,有何不可,返怪我耶?”牛王骂道:“这个乖嘴的猢狲!害子之情,被你说过,你才欺我爱妾,打上我门何也?”大圣笑道:“我因拜谒长兄不见,向那女子拜问,不知就是二嫂嫂。因他骂了我几句,是小弟一时粗卤,惊了嫂嫂。望长兄宽恕宽恕!”牛王道:“既如此说,我看故旧之情,饶你去罢。”大圣道:“既蒙宽恩,感谢不尽,但尚有一事奉渎,万望周济周济。”牛王骂道:“这猢狲不识起倒!饶了你,倒还不走,反来缠我!什么周济周济!”大圣道:“实不瞒长兄,小弟因保唐僧西进,路阻火焰山,不能前进。询问土人,知尊嫂罗刹女有一柄芭蕉扇,欲求一用。昨到旧府,奉拜嫂嫂,嫂嫂坚执不借,是以特求长兄。望兄长开天地之心,同小弟到大嫂处一行,千万借扇扇灭火焰,保得唐僧过山,即时完璧。”牛王闻言,心如火发,咬响钢牙骂道:“你说你不无礼,你原来是借扇之故!一定先欺我山妻,山妻想是不肯,故来寻我!且又赶我爱妾!常言道,朋友妻,不可欺;朋友妾,不可灭。你既欺我妻,又灭我妾,多大无礼?上来吃我一棍!”大圣道:“哥要说打,弟也不惧,但求宝贝,是我真心,万乞借我使使!”牛王道:“你若三合敌得我,我着山妻借你;如敌不过,打死你,与我雪恨!”大圣道:“哥说得是,小弟这一向疏懒,不曾与兄相会,不知这几年武艺比昔日如何,我兄弟们请演演棍看。”这牛王那容分说,掣混铁棍劈头就打。这大圣持金箍棒,随手相迎。两个这场好斗—— 金箍棒,混铁棍,变脸不以朋友论。那个说:“正怪你这猢狲害子情!”这个说:“你令郎已得道休嗔恨!”那个说:“你无知怎敢上我门?”这个说:“我有因特地来相问。”一个要求扇子保唐僧,一个不借芭蕉忒鄙吝。语去言来失旧情,举家无义皆生忿。牛王棍起赛蛟龙,大圣棒迎神鬼遁。初时争斗在山前,后来齐驾祥云进。半空之内显神通,五彩光中施妙运。两条棍响振天关,不见输赢皆傍寸。 这大圣与那牛王斗经百十回合,不分胜负。正在难解难分之际,只听得山峰上有人叫道:“牛爷爷,我大王多多拜上,幸赐早临,好安座也。”牛王闻说,使混铁棍支住金箍棒,叫道:“猢狲,你且住了,等我去一个朋友家赴会来者!”言毕,按下云头,径至洞里。对玉面公主道:“美人,才那雷公嘴的男子乃孙悟空猢狲,被我一顿棍打走了,再不敢来,你放心耍子。我到一个朋友处吃酒去也。”他才卸了盔甲,穿一领鸦青剪绒袄子,走出门,跨上辟水金睛兽,着小的们看守门庭,半云半雾,一直向西北方而去。 大圣在高峰上看着,心中暗想道:“这老牛不知又结识了什么朋友,往那里去赴会,等老孙跟他走走。”好行者,将身幌一幌,变作一阵清风赶上,随着同走。不多时,到了一座山中,那牛王寂然不见。大圣聚了原身,入山寻看,那山中有一面清水深潭,潭边有一座石碣,碣上有六个大字,乃“乱石山碧波潭”。大圣暗想道:“老牛断然下水去了。水底之精,若不是蛟精,必是龙精鱼精,或是龟鳖鼋鼍之精,等老孙也下去看看。 好大圣,捻着诀,念个咒语,摇身一变,变作一个螃蟹,不大不小的,有三十六斤重,扑的跳在水中,径沉潭底。忽见一座玲珑剔透的牌楼,楼下拴着那个辟水金睛兽,进牌楼里面,却就没水。大圣爬进去,仔细看时,只见那壁厢一派音乐之声,但见—— 朱宫贝阙,与世不殊。黄金为屋瓦,白玉作门枢。屏开玳瑁甲,槛砌珊瑚珠。祥云瑞蔼辉莲座,上接三光下八衢。非是天宫并海藏,果然此处赛蓬壶。高堂设宴罗宾主,大小官员冠冕珠。忙呼玉女捧牙郤,催唤仙娥调律吕。长鲸鸣,巨蟹舞,鳖吹笙,鼍击鼓,骊颔之珠照樽俎。鸟篆之文列翠屏,虾须之帘挂廊庑。八音迭奏杂仙韶,宫商响彻遏云霄。青头鲈妓抚瑶瑟,红眼马郎品玉箫。鳜婆顶献香獐脯,龙女头簪金凤翘。吃的是,天厨八宝珍羞味;饮的是,紫府琼浆熟酝醪。 那上面坐的是牛魔王,左右有三四个蛟精,前面坐着一个老龙精,两边乃龙子龙孙龙婆龙女。正在那里觥筹交错之际,孙大圣一直走将上去,被老龙看见,即命:“拿下那个野蟹来!”龙子龙孙一拥上前,把大圣拿住。大圣忽作人言,只叫:“饶命,饶命!”老龙道:“你是那里来的野蟹?怎么敢上厅堂,在尊客之前,横行乱走?快早供来,免汝死罪!”好大圣,假捏虚言,对众供道:—— 生自湖中为活,傍崖作窟权居。盖因日久得身舒,官受横行介士。 踏草拖泥落索,从来未习行仪。不知法度冒王威,伏望尊慈恕罪!” 座上众精闻言,都拱身对老龙作礼道:“蟹介士初入瑶宫,不知王礼,望尊公饶他去罢。”老龙称谢了。众精即教:“放了那厮,且记打,外面伺候。”大圣应了一声,往外逃命,径至牌楼之下,心中暗想道:“这牛王在此贪杯,那里等得他散?就是散了,也不肯借扇与我。不如偷了他的金睛兽,变做牛魔王,去哄那罗刹女,骗他扇子,送我师父过山为妙。” 好大圣,即现本象,将金睛兽解了缰绳,扑一把跨上雕鞍,径直骑出水底。到于潭外,将身变作牛王模样,打着兽,纵着云,不多时,已至翠云山芭蕉洞口,叫声:“开门!”那洞门里有两个女童,闻得声音开了门,看见是牛魔王嘴脸,即入报:“奶奶,爷爷来家了。”那罗刹听言,忙整云鬟,急移莲步,出门迎接。这大圣下雕鞍,牵进金睛兽;弄大胆,诓骗女佳人。罗刹女肉眼,认他不出,即携手而入。着丫鬟设座看茶,一家子见是主公,无不敬谨。须臾间,叙及寒温。“牛王”道:“夫人久阔。”罗刹道:“大王万福。”又云:“大王宠幸新婚,抛撇奴家,今日是那阵风儿吹你来的?’大圣笑道:“非敢抛撇,只因玉面公主招后,家事繁冗,朋友多顾,是以稽留在外,却也又治得一个家当了。”又道:“近闻悟空那厮保唐僧,将近火焰山界,恐他来问你借扇子。我恨那厮害子之仇未报,但来时,可差人报我,等我拿他,分尸万段,以雪我夫妻之恨。”罗刹闻言,滴泪告道:“大王,常言说,男儿无妇财无主,女子无夫身无主。我的性命,险些儿不着这猢狲害了!”大圣听得,故意发怒骂道:“那泼猴几时过去了?”罗刹道:“还未去,昨日到我这里借扇子,我因他害孩儿之故,披挂了轮宝剑出门,就砍那猢狲。他忍着疼,叫我做嫂嫂,说大王曾与他结义。”大圣道:“是五百年前曾拜为七兄弟。”罗刹道:“被我骂也不敢回言,砍也不敢动手,后被我一扇子扇去。不知在那里寻得个定风法儿,今早又在门外叫唤。是我又使扇扇,莫想得动。急轮剑砍时,他就不让我了。我怕他棒重,就走入洞里,紧关上门。不知他又从何处,钻在我肚腹之内,险被他害了性命!是我叫他几声叔叔,将扇与他去也。”大圣又假意捶胸道:“可惜,可惜!夫人错了,怎么就把这宝贝与那猢狲?恼杀我也!”罗刹笑道:“大王息怒。与他的是假扇,但哄他去了。”大圣问:“真扇在于何处?”罗刹道:“放心,放心!我收着哩。”叫丫鬟整酒接风贺喜,遂擎杯奉上道:“大王,燕尔新婚,千万莫忘结发,且吃一杯乡中之水。”大圣不敢不接,只得笑吟吟,举觞在手道:“夫人先饱,我因图治外产,久别夫人,早晚蒙护守家门,权为酬谢。”罗刹复接杯斟起,递与大王道:“自古道,妻者齐也,夫乃养身之父,讲什么谢。”两人谦谦讲讲,方才坐下巡酒。大圣不敢破荤,只吃几个果子,与他言言语语。 酒至数巡,罗刹觉有半酣,色情微动,就和孙大圣挨挨擦擦,搭搭拈拈,携着手,俏语温存,并着肩,低声俯就。将一杯酒,你喝一口,我喝一口,却又哺果。大圣假意虚情,相陪相笑,没奈何,也与他相倚相偎。果然是—— 钓诗钩,扫愁帚,破除万事无过酒。男儿立节放襟怀,女子忘情开笑口。面赤似夭桃,身摇如嫩柳。絮絮叨叨话语多,捻捻掐掐风情有。时见掠云鬟,又见轮尖手。几番常把脚儿跷,数次每将衣袖抖。粉项自然低,蛮腰渐觉扭。合欢言语不曾丢,酥胸半露松金钮。醉来真个玉山颓,饧眼摩娑几弄丑。 大圣见他这等酣然,暗自留心,挑斗道:“夫人,真扇子你收在那里?早晚仔细。但恐孙行者变化多端,却又来骗去。”罗刹笑嘻嘻的,口中吐出,只有一个杏叶儿大小,递与大圣道:“这个不是宝贝?”大圣接在手中,却又不信,暗想着:“这些些儿,怎生扇得火灭?怕又是假的。”罗刹见他看着宝贝沉思,忍不住上前,将粉面躭在行者脸上,叫道:“亲亲,你收了宝贝吃酒罢,只管出神想什么哩?”大圣就趁脚儿跷问他一句道:“这般小小之物,如何扇得八百里火焰?”罗刹酒陶真性,无忌惮,就说出方法道:“大王,与你别了二载,你想是昼夜贪欢,被那玉面公主弄伤了神思,怎么自家的宝贝事情,也都忘了?只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儿上第七缕红丝,念一声‘苾嘘呵吸嘻吹呼’,即长一丈二尺长短。这宝贝变化无穷!那怕他八万里火焰,可一扇而消也。”大圣闻言,切切记在心上,却把扇儿也噙在口里,把脸抹一抹,现了本象,厉声高叫道:“罗刹女!你看看我可是你亲老公!就把我缠了这许多丑勾当!不羞,不羞!”那女子一见是孙行者,慌得推倒桌席,跌落尘埃,羞愧无比,只叫“气杀我也,气杀我也!” 这大圣,不管他死活,捽脱手,拽大步,径出了芭蕉洞,正是无心贪美色,得意笑颜回。将身一纵,踏祥云,跳上高山,将扇子吐出来,演演方法。将左手大指头捻着那柄上第七缕红丝,念了一声苾嘘呵吸嘻吹呼,果然长了有一丈二尺长短。拿在手中,仔细看了又看,比前番假的果是不同。只见祥光幌幌,瑞气纷纷,上有三十六缕红丝,穿经度络,表里相联。原来行者只讨了个长的方法,不曾讨他个小的口诀,左右只是那等长短。没奈何,只得搴在肩上,找旧路而回不题。 却说那牛魔王在碧波潭底与众精散了筵席,出得门来,不见了辟水金睛兽。老龙王聚众精问道:“是谁偷放牛爷的金睛兽也?”众精跪下道:“没人敢偷,我等俱在筵前供酒捧盘,供唱奏乐,更无一人在前。”老龙道:“家乐儿断乎不敢,可曾有甚生人进来?”龙子龙孙道:“适才安座之时,有个蟹精到此,那个便是生人。”牛王闻说,顿然省悟道:“不消讲了!早间贤友着人邀我时,有个孙悟空保唐僧取经,路遇火焰山难过,曾问我求借芭蕉扇。我不曾与他,他和我赌斗一场,未分胜负。我却丢了他,径赴盛会。那猴子千般伶俐,万样机关,断乎是那厮变作蟹精,来此打探消息,偷了我兽,去山妻处骗了那一把芭蕉扇儿也!”众精见说,一个个胆战心惊,问道:“可是那大闹天宫的孙悟空么?”牛王道:“正是。列公若在西天路上,有不是处,切要躲避他些儿。”老龙道:“似这般说,大王的骏骑,却如之何?”牛王笑道:“不妨,不妨,列公各散,等我赶他去来。” 遂而分开水路,跳出潭底,驾黄云,径至翠云山芭蕉洞。只听得罗刹女跌脚捶胸,大呼小叫,推开门,又见辟水金睛兽拴在下边,牛王高叫:“夫人,孙悟空那厢去了?”众女童看见牛魔,一齐跪下道:“爷爷来了?”罗刹女扯住牛王,磕头撞脑,口里骂道:“泼老天杀的!怎样这般不谨慎,着那猢狲偷了金睛兽,变作你的模样,到此骗我!”牛王切齿道:“猢狲那厢去了?”罗刹捶着胸膛骂道:“那泼猴赚了我的宝贝,现出原身走了!气杀我也!”牛王道:“夫人保重,勿得心焦,等我赶上猢狲,夺了宝贝,剥了他皮,锉碎他骨,摆出他的心肝,与你出气!”叫:“拿兵器来!”女童道:“爷爷的兵器,不在这里。”牛王道:“拿你奶奶的兵器来罢!”侍婢将两把青锋宝剑捧出。牛王脱了那赴宴的鸦青绒袄,束一束贴身的小衣,双手绰剑,走出芭蕉洞,径奔火焰山上赶来。正是那:忘恩汉,骗了痴心妇;烈性魔,来近木叉人。毕竟不知此去吉凶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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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六回 · 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

且不言天神围绕,大圣安歇。话表南海普陀落伽山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,自王母娘娘请赴蟠桃大会,与大徒弟惠岸行者,同登宝阁瑶池,见那里荒荒凉凉,席面残乱;虽有几位天仙,俱不就座,都在那里乱纷纷讲论。菩萨与众仙相见毕,众仙备言前事。菩萨道:“既无盛会,又不传杯,汝等可跟贫僧去见玉帝。”众仙怡然随往。至通明殿前,早有四大天师、赤脚大仙等众,俱在此迎着菩萨,即道玉帝烦恼,调遣天兵,擒怪未回等因。菩萨道:“我要见见玉帝,烦为转奏。”天师邱弘济即入灵霄宝殿,启知宣入。时有太上老君在上,王母娘娘在后。 菩萨引众同入里面,与玉帝礼毕,又与老君、王母相见,各坐下,便问:“蟠桃盛会如何?”玉帝道:“每年请会,喜喜欢欢,今年被妖猴作乱,甚是虚邀也。”菩萨道:“妖猴是何出处?”玉帝道:“妖猴乃东胜神洲傲来国花果山石卵化生的。当时生出,即目运金光,射冲斗府。始不介意,继而成精,降龙伏虎,自削死籍。当有龙王、阎王启奏。朕欲擒拿,是长庚星启奏道:‘三界之间,凡有九窍者,可以成仙。’朕即施教育贤,宣他上界,封为御马监弼马温官。那厮嫌恶官小,反了天宫。即差李天王与哪吒太子收降,又降诏抚安,宣至上界,就封他做个‘齐天大圣’,只是有官无禄。他因没事干管理,东游西荡。朕又恐别生事端,着他代管蟠桃园。他又不遵法律,将老树大桃,尽行偷吃。及至设会,他乃无禄人员,不曾请他,他就设计赚哄赤脚大仙,却自变他相貌入会,将仙肴仙酒尽偷吃了,又偷老君仙丹,又偷御酒若干,去与本山众猴享乐。朕心为此烦恼,故调十万天兵,天罗地网收伏。这一日不见回报,不知胜负如何。” 菩萨闻言,即命惠岸行者道:“你可快下天宫,到花果山打探军情如何。如遇相敌,可就相助一功,务必的实回话。”惠岸行者整整衣裙,执一条铁棍,驾云离阙,径至山前。见那天罗地网,密密层层,各营门提铃喝号,将那山围绕的水泄不通。惠岸立住,叫:“把营门的天丁,烦你传报:我乃李天王二太子木叉,南海观音大徒弟惠岸,特来打探军情。”那营里五岳神兵,即传入辕门之内。早有虚日鼠、昴日鸡、星日马、房日兔将言传到中军帐下。李天王发下令旗,教开天罗地网,放他进来。此时东方才亮,惠岸随旗进入,见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下拜。拜讫,李天王道:“孩儿,你自那厢来者?”惠岸道:“愚男随菩萨赴蟠桃会,菩萨见胜会荒凉,瑶池寂寞,引众仙并愚男去见玉帝。玉帝备言父王等下界收伏妖猴,一日不见回报,胜负未知,菩萨因命愚男到此打听虚实。”李天王道:“昨日到此安营下寨,着九曜星挑战,被这厮大弄神通,九曜星俱败走而回。后我等亲自提兵,那厮也排开阵势。我等十万天兵,与他混战至晚,他使个分身法战退。及收兵查勘时,止捉得些狼虫虎豹之类,不曾捉得他半个妖猴。今日还未出战。”说不了,只见辕门外有人来报道:“那大圣引一群猴精,在外面叫战。”四大天王与李天王并太子正议出兵。木叉道:“父王,愚男蒙菩萨吩咐,下来打探消息,就说若遇战时,可助一功。今不才愿往,看他怎么个大圣!”天王道:“孩儿,你随菩萨修行这几年,想必也有些神通,切须在意。” 好太子,双手轮着铁棍,束一束绣衣,跳出辕门,高叫:“那个是齐天大圣?”大圣挺如意棒,应声道:“老孙便是。你是甚人,辄敢问我?”木叉道:“吾乃李天王第二太子木叉,今在观音菩萨宝座前为徒弟护教,法名惠岸是也。”大圣道:“你不在南海修行,却来此见我做甚?”木叉道:“我蒙师父差来打探军情,见你这般猖獗,特来擒你!”大圣道:“你敢说那等大话!且休走!吃老孙这一棒!”木叉全然不惧,使铁棒劈手相迎。他两个立那半山中,辕门外,这场好斗—— 棍虽对棍铁各异,兵纵交兵人不同。一个是太乙散仙呼大圣,一个是观音徒弟正元龙。浑铁棍乃千锤打,六丁六甲运神功。如意棒是天河定,镇海神珍法力洪。两个相逢真对手,往来解数实无穷。这个的阴手棍,万千凶,绕腰贯索疾如风;那个的夹枪棒,不放空,左遮右挡怎相容?那阵上旌旗闪闪,这阵上鼍鼓冬冬。万员天将团团绕,一洞妖猴簇簇丛。怪雾愁云漫地府,狼烟煞气射天宫。昨朝混战还犹可,今日争持更又凶。堪羡猴王真本事,木叉复败又逃生。 这大圣与惠岸战经五六十合,惠岸臂膊酸麻,不能迎敌,虚幌一幌,败阵而走。大圣也收了猴兵,安扎在洞门之外。只见天王营门外,大小天兵,接住了太子,让开大路,径入辕门,对四天王、李托塔、哪吒,气哈哈的喘息未定:“好大圣,好大圣!着实神通广大!孩儿战不过,又败阵而来也!“李天王见了心惊,即命写表求助,便差大力鬼王与木叉太子上天启奏。 二人当时不敢停留,闯出天罗地网,驾起瑞霭祥云。须臾,径至通明殿下,见了四大天师,引至灵霄宝殿,呈上表章。惠岸又见菩萨施礼。菩萨道:“你打探的如何?”惠岸道:“始领命到花果山,叫开天罗地网门,见了父亲,道师父差命之意。父王道:‘昨日与那猴王战了一场,止捉得他虎豹狼虫之类,更未捉他一个猴精。’正讲间。他又索战,是弟子使铁棍与他战经五六十合,不能取胜,败走回营。父亲因此差大力鬼王同弟子上界求助。”菩萨低头思忖。 却说玉帝拆开表章,见有求助之言,笑道:“叵耐这个猴精,能有多大手段,就敢敌过十万天兵!李天王又来求助,却将那路神兵助之?”言未毕,观音合掌启奏:“陛下宽心,贫僧举一神,可擒这猴。”玉帝道:“所举者何神?”菩萨道:“乃陛下令甥显圣二郎真君,见居灌洲灌江口,享受下方香火。他昔日曾力诛六怪,又有梅山兄弟与帐前一千二百草头神,神通广大。奈他只是听调不听宣,陛下可降一道调兵旨意,着他助力,便可擒也。”玉帝闻言,即传调兵的旨意,就差大力鬼王赍调。那鬼王领了旨,即驾起云,径至灌江口,不消半个时辰,直至真君之庙。早有把门的鬼判,传报至里道:“外有天使,捧旨而至。”二郎即与众弟兄,出门迎接旨意,焚香开读。旨意上云: 花果山妖猴齐天大圣作乱。因在宫偷桃、偷酒、偷丹,搅乱蟠桃大会,见着十万天兵,一十八架天罗地网,围山收伏,未曾得胜。今特调贤甥同义兄弟即赴花果山助力剿除。成功之后,高升重赏。” 真君大喜道:“天使请回,吾当就去拔刀相助也。”鬼王回奏不题。 这真君即唤梅山六兄弟,乃康、张、姚、李四太尉,郭申、直健二将军,聚集殿前道:“适才玉帝调遣我等往花果山收降妖猴,同去去来。”众兄弟俱欣然愿往。即点本部神兵,驾鹰牵犬,搭弩张弓,纵狂风,霎时过了东洋大海,径至花果山。见那天罗地网,密密层层,不能前进,因叫道:“把天罗地网的神将听着:吾乃二郎显圣真君,蒙玉帝调来擒拿妖猴者,快开营门放行。”一时,各神一层层传入,四大天王与李天王俱出辕门迎接。相见毕,问及胜败之事,天王将上项事备陈一遍,真君笑道:“小圣来此,必须与他斗个变化。列公将天罗地网,不要幔了顶上,只四围紧密,让我赌斗。若我输与他,不必列公相助,我自有兄弟扶持;若赢了他,也不必列公绑缚,我自有兄弟动手。只请托塔天王与我使个照妖镜,住立空中。恐他一时败阵,逃窜他方,切须与我照耀明白,勿走了他。”天王各居四维,众天兵各挨排列阵去讫。 这真君领着四太尉、二将军,连本身七兄弟,出营挑战,分付众将,紧守营盘,收全了鹰犬,众草头神得令。真君只到那水帘洞外,见那一群猴,齐齐整整,排作个蟠龙阵势;中军里,立一竿旗,上书“齐天大圣”四字。真君道:“那泼妖,怎么称得起齐天之职?”梅山六弟道:“且休赞叹,叫战去来。”那营口小猴见了真君,急走去报知。那猴王即掣金箍棒,整黄金甲,登步云履,按一按紫金冠,腾出营门,急睁睛观看那真君的相貌,果是清奇,打扮得又秀气。真个是—— 仪容清俊貌堂堂,两耳垂肩目有光。头戴三山飞凤帽,身穿一领淡鹅黄。 缕金靴衬盘龙袜,玉带团花八宝妆。腰挎弹弓新月样,手执三尖两刃枪。 斧劈桃山曾救母,弹打鋋罗双凤凰。力诛八怪声名远,义结梅山七圣行。 心高不认天家眷,性傲归神住灌江。赤城昭惠英灵圣,显化无边号二郎。 大圣见了,笑嘻嘻的,将金箍棒掣起,高叫道:“你是何方小将,辄敢大胆到此挑战?”真君喝道:“你这厮有眼无珠,认不得我么!吾乃玉帝外甥,敕封昭惠灵显王二郎是也。今蒙上命,到此擒你这反天宫的弼马温猢狲,你还不知死活!”大圣道:“我记得当年玉帝妹子思凡下界,配合杨君,生一男子,曾使斧劈桃山的,是你么?我行要骂你几声,曾奈无甚冤仇;待要打你一棒,可惜了你的性命。你这郎君小辈,可急急回去,唤你四大天王出来。”真君闻言,心中大怒道:“泼猴!休得无礼!吃吾一刃!”大圣侧身躲过,疾举金箍棒,劈手相还。他两个这场好杀—— 昭惠二郎神,齐天孙大圣,这个心高欺敌美猴王,那个面生压伏真梁栋。两个乍相逢,各人皆赌兴。从来未识浅和深,今日方知轻与重。铁棒赛飞龙,神锋如舞凤。左挡右攻,前迎后映。这阵上梅山六弟助威风,那阵上马流四将传军令。摇旗擂鼓各齐心,呐喊筛锣都助兴。两个钢刀有见机,一来一往无丝缝。金箍棒是海中珍,变化飞腾能取胜。若还身慢命该休,但要差池为蹭蹬。 真君与大圣斗经三百余合,不知胜负。那真君抖擞神威,摇身一变,变得身高万丈,两只手,举着三尖两刃神锋,好便似华山顶上之峰,青脸獠牙,朱红头发,恶狠狠,望大圣着头就砍,这大圣也使神通,变得与二郎身躯一样,嘴脸一般,举一条如意金箍棒,却就如昆仑顶上的擎天之柱,抵住二郎神。唬得那马、流元帅,战兢兢摇不得旌旗;崩、芭二将,虚怯怯使不得刀剑。这阵上,康、张、姚、李、郭申、直健,传号令,撒放草头神,向他那水帘洞外,纵着鹰犬,搭弩张弓,一齐掩杀。可怜冲散妖猴四健将,捉拿灵怪二三千!那些猴,抛戈弃甲,撇剑丢枪;跑的跑,喊的喊;上山的上山,归洞的归洞。好似夜猫惊宿鸟,飞洒满天星。众兄弟得胜不题。 却说真君与大圣变做法天象地的规模,正斗时,大圣忽见本营中妖猴惊散,自觉心慌,收了法象,掣棒抽身就走。真君见他败走,大步赶上道:“那里走?趁早归降,饶你性命!”大圣不恋战,只情跑起。将近洞口,正撞着康、张、姚、李四太尉、郭申、直健二将军,一齐帅众挡住道:“泼猴,那里走!”大圣慌了手脚,就把金箍棒捏做绣花针,藏在耳内,摇身一变,变作个麻雀儿,飞在树梢头钉住。那六兄弟,慌慌张张,前后寻觅不见,一齐吆喝道:“走了这猴精也,走了这猴精也!”正嚷处,真君到了问:“兄弟们,赶到那厢不见了?”众神道:“才在这里围住,就不见了。”二郎圆睁凤目观看,见大圣变了麻雀儿,钉在树上,就收了法象,撇了神锋,卸下弹弓,摇身一变,变作个饿鹰儿,抖开翅,飞将去扑打。大圣见了,搜的一翅飞起去,变作一只大鹚老,冲天而去。二郎见了,急抖翎毛,摇身一变,变作一只大海鹤,钻上云霄来旺。大圣又将身按下,入涧中,变作一个鱼儿,淬入水内。二郎赶至涧边,不见踪迹,心中暗想道:“这猢狲必然下水去也,定变作鱼虾之类。等我再变变拿他。”果一变变作个鱼鹰儿,飘荡在下溜头波面上。等待片时,那大圣变鱼儿,顺水正游,忽见一只飞禽,似青鹞,毛片不青;似鹭鸶,顶上无缨;似老鹳,腿又不红:“想是二郎变化了等我哩!”急转头,打个花就走。二郎看见道:“打花的鱼儿,似鲤鱼,尾巴不红;似鳜鱼,花鳞不见;似黑鱼,头上无星;似鲂鱼,鳃上无针。他怎么见了我就回去了,必然是那猴变的。”赶上来,刷的啄一嘴。那大圣就撺出水中,一变,变作一条水蛇,游近岸,钻入草中。二郎因旺他不着,他见水响中,见一条蛇撺出去,认得是大圣,急转身,又变了一只朱绣顶的灰鹤,伸着一个长嘴,与一把尖头铁钳子相似,径来吃这水蛇。水蛇跳一跳,又变做一只花鸨,木木樗樗的,立在蓼汀之上。二郎见他变得低贱——花鸨乃鸟中至贱至淫之物,不拘鸾、凤、鹰、鸦都与交群,故此不去拢傍,即现原身,走将去,取过弹弓拽满,一弹子把他打个蝤踵。那大圣趁着机会,滚下山崖,伏在那里又变,变了一座土地庙儿,大张着口,似个庙门,牙齿变做门扇,舌头变做菩萨,眼睛变做窗棂。只有尾巴不好收拾,竖在后面,变做一根旗竿。真君赶到崖下,不见打倒的鸨鸟,只有一间小庙,急睁凤眼,仔细看之,见旗竿立在后面,笑道:是这猢狲了!他今又在那里哄我。我也曾见庙宇,更不曾见一个旗竿竖在后面的。断是这畜生弄喧!他若哄我进去,他便一口咬住。我怎肯进去?等我掣拳先捣窗棂,后踢门扇!”大圣听得,心惊道:“好狠,好狠!门扇是我牙齿,窗棂是我眼睛。若打了牙,捣了眼,却怎么是好?’扑的一个虎跳,又冒在空中不见。 真君前前后后乱赶,只见四太尉、二将军、一齐拥至道:“兄长,拿住大圣了么?”真君笑道:“那猴儿才自变座土地庙哄我,我正要捣他窗棂,踢他门扇,他就纵一纵,又渺无踪迹。可怪,可怪!”众皆愕然,四望更无形影。真君道:“兄弟们在此看守巡逻,等我上去寻他。”急纵身驾云起在半空,见那李天王高擎照妖镜,与哪吒住立云端,真君道:“天王,曾见那猴王么?”天王道:“不曾上来。我这里照着他哩。”真君把那赌变化、弄神通、拿群猴一事说毕,却道:“他变庙宇,正打处,就走了。”李天王闻言,又把照妖镜四方一照,呵呵的笑道:“真君,快去,快去!那猴使了个隐身法,走去营围,往你那灌江口去也。”二郎听说,即取神锋,回灌江口来赶。 却说那大圣已至灌江口,摇身一变,变作二郎爷爷的模样,按下云头,径入庙里,鬼判不能相认,一个个磕头迎接。他坐中间,点查香火,见李虎拜还的三牲,张龙许下的保福,赵甲求子的文书,钱丙告病的良愿。正看处,有人报:“又一个爷爷来了。”众鬼判急急观看,无不惊心。真君却道:“有个什么齐天大圣,才来这里否?”众鬼判道:“不曾见什么大圣,只有一个爷爷在里面查点哩。”真君撞进门,大圣见了,现出本相道:“郎君不消嚷,庙宇已姓孙了。”这真君即举三尖两刃神锋,劈脸就砍。那猴王使个身法,让过神锋,掣出那绣花针儿,幌一幌,碗来粗细,赶到前,对面相还。两个嚷嚷闹闹,打出庙门,半雾半云,且行且战,复打到花果山,慌得那四大天王等众提防愈紧。这康、张太尉等迎着真君,合心努力,把那美猴王围绕不题。 话表大力鬼王既调了真君与六兄弟提兵擒魔去后,却上界回奏。玉帝与观音菩萨、王母并众仙卿,正在灵霄殿讲话,道:“既是二郎已去赴战,这一日还不见回报。”观音合掌道:“贫僧请陛下同道祖出南天门外,亲去看看虚实如何?”玉帝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即摆驾,同道祖、观音、王母与众仙卿至南天门。,早有些天 丁、力士接着。开门遥观,只见众天丁布罗网,围住四面;李天王与哪吒,擎照妖镜,立在空中;真君把大圣围绕中间,纷纷赌斗哩。菩萨开口对老君说:“贫僧所举二郎神如何?果有神通,已把那大圣围困,只是未得擒拿。我如今助他一功,决拿住他也。”老君道:“菩萨将甚兵器?怎么助他?”菩萨道:“我将那净瓶杨柳抛下去,打那猴头;即不能打死,也打个一跌,教二郎小圣好去拿他。”老君道:“你这瓶是个磁器,准打着他便好,如打不着他的头,或撞着他的铁棒,却不打碎了?你且莫动手,等我老君助他一功。”菩萨道:“你有什么兵器?”老君道:“有,有,有。”捋起衣袖,左膊上取下一个圈子,说道:“这件兵器,乃锟钢抟炼的,被我将还丹点成,养就一身灵气,善能变化,水火不侵,又能套诸物;一名金钢琢,又名金钢套。当年过函关,化胡为佛,甚是亏他,早晚最可防身。等我丢下去打他一下。”话毕,自天门上往下一掼,滴流流,径落花果山营盘里,可可的着猴王头上一下。猴王只顾苦战七圣,却不知天上坠下这兵器,打中了天灵,立不稳脚,跌了一跤,爬将起来就跑,被二郎爷爷的细犬赶上,照腿肚子上一口,又扯了一跌。他睡倒在地,骂道:“这个亡人!你不去妨家长,却来咬老孙!”急翻身爬不起来,被七圣一拥按住,即将绳索捆绑,使勾刀穿了琵琶骨,再不能变化。 那老君收了金钢琢,请玉帝同观音、王母、众仙等,俱回灵霄殿。这下面四大天王与李天王诸神,俱收兵拔寨,近前向小圣贺喜,都道:“此小圣之功也!”小圣道:“此乃天尊洪福,众神威权,我何功之有?”康、张、姚、李道:“兄长不必多叙,且押这厮去上界见玉帝,请旨发落去也。”真君道:“贤弟,汝等未受天箓,不得面见玉帝。教天甲神兵押着,我同天王等上界回旨。你们帅众在此搜山,搜净之后,仍回灌口。待我请了赏,讨了功,回来同乐。”四太尉、二将军依言领诺。这真君与众即驾云头,唱凯歌,得胜朝天。不多时,到通明殿外。天师启奏道:“四大天王等众已捉了妖猴齐天大圣了,来此听宣。”玉帝传旨,即命大力鬼王与天丁等众,押至斩妖台,将这厮碎剁其尸。咦!正是:欺诳今遭刑宪苦,英雄气概等时休。毕竟不知那猴王性命何如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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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七回 · 八卦炉中逃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

富贵功名,前缘分定,为人切莫欺心。正大光明,忠良善果弥深。些些狂妄天加谴,眼前不遇待时临。问东君因甚,如今祸害相侵。只为心高图罔极,不分上下乱规箴。 话表齐天大圣被众天兵押去斩妖台下,绑在降妖柱上,刀砍斧剁,枪刺剑刳,莫想伤及其身。南斗星奋令火部众神,放火煨烧,亦不能烧着。又着雷部众神,以雷屑钉打,越发不能伤损一毫。那大力鬼王与众启奏道:“万岁,这大圣不知是何处学得这护身之法,臣等用刀砍斧剁,雷打火烧,一毫不能伤损,却如之何?”玉帝闻言道:“这厮这等,这等,如何处治?”太上老君即奏道:“那猴吃了蟠桃,饮了御酒,又盗了仙丹。我那五壶丹,有生有熟,被他都吃在肚里,运用三昧火,锻成一块,所以浑做金钢之躯,急不能伤。不若与老道领去,放在八卦炉中,以文武火锻炼。炼出我的丹来,他身自为灰烬矣。”玉帝闻言,即教六丁、六甲将他解下,付与老君。老君领旨去讫,一壁厢宣二郎显圣,赏赐金花百朵,御酒百瓶,还丹百粒,异宝明珠,锦绣等件,教与义兄弟分享。真君谢恩,回灌江口不题。 那老君到兜率宫,将大圣解去绳索,放了穿琵琶骨之器,推入八卦炉中,命看炉的道人,架火的童子,将火扇起锻炼。原来那炉是乾、坎、艮、震、巽、离、坤、兑八卦。他即将身钻在巽宫位下。巽乃风也,有风则无火,只是风搅得烟来,把一双眼刍红了,弄做个老害病眼,故唤作“火眼金睛”。 真个光阴迅速,不觉七七四十九日,老君的火候俱全。忽一日,开炉取丹。那大圣双手侮着眼,正自揉搓流涕,只听得炉头声响,猛睁睛看见光明,他就忍不住将身一纵,跳出丹炉,唿喇一声,蹬倒八卦炉,往外就走。慌得那架火看炉与丁甲一班人来扯,被他一个个都放倒,好似癫痫的白额虎,风狂的独角龙。老君赶上抓一把,被他一捽,捽了个倒栽葱,脱身走了。即去耳中掣出如意棒,迎风幌一幌,碗来粗细,依然拿在手中,不分好歹,却又大乱天宫,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,四天王无影无形。好猴精!有诗为证。诗曰: 混元体正合先天,万劫千番只自然。渺渺无为浑太乙,如如不动号初玄。 炉中久炼非铅汞,物外长生是本仙。变化无穷还变化,三皈五戒总休言。 又诗: 一点灵光彻太虚,那条拄杖亦如之。或长或短随人用,横竖横排任卷舒。 又诗: 猿猴道体配人心,心即猿猴意思深。大圣齐天非假论,官封弼马是知音。 马猿合作心和意,紧缚牢拴莫外寻。万相归真从一理,如来同契住双林。 这一番,那猴王不分上下,使铁棒东打西敌,更无一神可挡。只打到通明殿里,灵霄殿外。幸有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执殿。他看大圣纵横,掣金鞭近前挡住道:“泼猴何往!有吾在此,切莫猖狂!”这大圣不由分说,举棒就打,那灵官鞭起相迎。两个在灵霄殿前厮浑一处。好杀—— 赤胆忠良名誉大,欺天诳上声名坏。一低一好幸相持,豪杰英雄同赌赛。铁棒凶,金鞭快,正直无私怎忍耐?这个是太乙雷声应化尊,那个是齐天大圣猿猴怪。金鞭铁棒两家能,都是神宫仙器械。今日在灵霄宝殿弄威风,各展雄才真可爱。一个欺心要夺斗牛宫,一个竭力匡扶玄圣界。苦争不让显神通,鞭棒往来无胜败。 他两个斗在一处,胜败未分,早有佑圣真君,又差将佐发文到雷府,调三十六员雷将齐来,把大圣围在垓心,各骋凶恶鏖战。那大圣全无一毫惧色,使一条如意棒,左遮右挡,后架前迎。一时,见那众雷将的刀枪剑戟、鞭简挝锤、钺斧金瓜、旄镰月铲,来的甚紧。他即摇身一变,变做三头六臂;把如意棒幌一幌,变作三条;六只手使开三条棒,好便似纺车儿一般,滴流流,在那垓心里飞舞,众雷神莫能相近。真个是—— 圆陀陀,光灼灼,亘古常存人怎学?入火不能焚,入水何曾溺?光明一颗摩尼珠,剑戟刀枪伤不着。也能善,也能恶,眼前善恶凭他作。善时成佛与成仙,恶处披毛并带角。无穷变化闹天宫,雷将神兵不可捉。 当时众神把大圣攒在一处,却不能近身,乱嚷乱斗,早惊动玉帝。遂传旨着游奕灵官同翊圣真君上西方请佛老降伏。 那二圣得了旨,径到灵山胜境,雷音宝刹之前,对四金刚、八菩萨礼毕,即烦转达。众神随至宝莲台下启知,如来召请。二圣礼佛三匝,侍立台下。如来问:“玉帝何事烦二圣下临?”二圣即启道:“向时花果山产一猴,在那里弄神通,聚众猴搅乱世界。玉帝降招安旨,封为弼马温,他嫌官小反去。当遣李天王、哪吒太子擒拿未获,复招安他,封做齐天大圣,先有官无禄。着他代管蟠桃园,他即偷桃;又走至瑶池,偷肴、偷酒,搅乱大会;仗酒又暗入兜率宫,偷老君仙丹,反出天宫。玉帝复遣十万天兵,亦不能收伏。后观世音举二郎真君同他义兄弟追杀,他变化多端,亏老君抛金钢琢打重,二郎方得拿住。解赴御前,即命斩之。刀砍斧剁,火烧雷打,俱不能伤,老君奏准领去,以火锻炼。四十九日开鼎,他却又跳出八卦炉,打退天丁,径入通明殿里,灵霄殿外;被佑圣真君的佐使王灵官挡住苦战,又调三十六员雷将,把他困在垓心,终不能相近。事在紧急,因此玉帝特请如来救驾。”如来闻诏,即对众菩萨道:“汝等在此稳坐法堂,休得乱了禅位,待我炼魔救驾去来。” 如来即唤 阿傩、迦叶二尊者相随,离了雷音,径至灵霄门外。忽听得喊声振耳,乃三十六员雷将围困着大圣哩。佛祖传法旨:“教雷将停息干戈,放开营所,叫那大圣出来,等我问他有何法力。”众将果退,大圣也收了法象,现出原身近前,怒气昂昂,厉声高叫道:“你是那方善士,敢来止住刀兵问我?”如来笑道:“我是西方极乐世界释迦牟尼尊者,南无阿弥陀佛。今闻你猖狂村野,屡反天宫,不知是何方生长,何年得道,为何这等暴横?”大圣道:我本—— 天地生成灵混仙,花果山中一老猿。水帘洞里为家业,拜友寻师悟太玄。 炼就长生多少法,学来变化广无边。因在凡间嫌地窄,立心端要住瑶天。 灵霄宝殿非他久,历代人王有分传。强者为尊该让我,英雄只此敢争先。 佛祖听言,呵呵冷笑道:“你那厮乃是个猴子成精,焉敢欺心,要夺玉皇上帝尊位?他自幼修持,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。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。你算,他该多少年数,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?你那个初世为人的畜生,如何出此大言!不当人子,不当人子!折了你的寿算!趁早皈依,切莫胡说!但恐遭了毒手,性命顷刻而休,可惜了你的本来面目!”大圣道:“他虽年劫修长,也不应久占在此。常言道,皇帝轮流做,明年到我家。只教他搬出去,将天宫让与我,便罢了;若还不让,定要搅攘,永不清平!”佛祖道:“你除了长生变化之法,再有何能,敢占天宫胜境?”大圣道:“我的手段多哩!我有七十二般变化,万劫不老长生。会驾筋斗云,一纵十万八千里。如何坐不得天位?”佛祖道:“我与你打个赌赛:你若有本事,一筋斗打出我这右手掌中,算你赢,再不用动刀兵苦争战,就请玉帝到西方居住,把天宫让你;若不能打出手掌,你还下界为妖,再修几劫,却来争吵。” 那大圣闻言,暗笑道:“这如来十分好呆!我老孙一筋斗去十万八千里。他那手掌,方圆不满一尺,如何跳不出去?”急发声道:“既如此说,你可做得主张?”佛祖道:“做得,做得!”伸开右手,却似个荷叶大小。那大圣收了如意棒,抖擞神威,将身一纵,站在佛祖手心里,却道声:“我出去也!”你看他一路云光,无影无形去了。佛祖慧眼观看,见那猴王风车子一般相似不住,只管前进。大圣行时,忽见有五根肉红柱子,撑着一股青气。他道:“此间乃尽头路了。这番回去,如来作证,灵霄宫定是我坐也。”又思量说:“且住!等我留下些记号,方好与如来说话。”拔下一根毫毛,吹口仙气,叫:“变!”变作一管浓墨双毫笔,在那中间柱子上写一行大字云:“齐天大圣到此一游。”写毕,收了毫毛。又不庄尊,却在第一根柱子根下撒了一泡猴尿。翻转筋斗云,径回本处,站在如来掌内道:“我已去,今来了。你教玉帝让天宫与我。”如来骂道:“我把你这个尿精猴子!你正好不曾离了我掌哩!”大圣道:“你是不知。我去到天尽头,见五根肉红柱,撑着一股青气,我留个记在那里,你敢和我同去看么!”如来道:“不消去,你只自低头看看。”那大圣睁圆火眼金睛,低头看时,原来佛祖右手中指写着“齐天大圣到此一游”。大指丫里,还有些猴尿臊气,大圣吃了一惊道:“有这等事,有这等事!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,如何却在他手指上?莫非有个未卜先知的法术。我决不信,不信!等我再去来!” 好大圣,急纵身又要跳出,被佛祖翻掌一扑,把这猴王推出西天门外,将五指化作金木水火土五座联山,唤名“五行山”,轻轻的把他压住。众雷神与阿傩、迦叶一个个合掌称扬道:善哉,善哉! 当年卵化学为人,立志修行果道真。万劫无移居胜境,一朝有变散精神。 欺天罔上思高位,凌圣偷丹乱大伦。恶贯满盈今有报,不知何日得翻身。 如来佛祖殄灭了妖猴,即唤阿傩、迦叶同转西方极乐世界。时有天蓬、天佑急出灵霄宝殿道:“请如来少待,我主大驾来也。”佛祖闻言,回首瞻仰。须臾,果见八景鸾舆,九光宝盖;声奏玄歌妙乐,咏哦无量神章;散宝花,喷真香,直至佛前谢曰:“多蒙大法收殄妖邪,望如来少停一日,请诸仙做一会筵奉谢。”如来不敢违悖,即合掌谢道:“老僧承大天尊宣命来此,有何法力?还是天尊与众神洪福。敢劳致谢?”玉帝传旨,即着雷部众神,分头请三清、四御、五老、六司、七元、八极、九曜、十都,千真万圣,来此赴会,同谢佛恩。又命四大天师、九天仙女,大开玉京金阙、太玄宝宫、洞阳玉馆,请如来高座七宝灵台,调设各班坐位,安排龙肝凤髓,玉液蟠桃。 不一时,那玉清元始天尊、上清灵宝天尊、太清道德天尊、五跂真君、五斗星君、三官四圣、九曜真君、左辅、右弼、天王、哪吒,玄虚一应灵通,对对旌旗,双双幡盖,都捧着明珠异宝,寿果奇花,向佛前拜献曰:“感如来无量法力,收伏妖猴。蒙大天尊设宴呼唤,我等皆来陈谢。请如来将此会立一名,如何?”如来领众神之托曰:“今欲立名,可作个安天大会。”各仙老异口同声,俱道:“好个‘安天大会’!好个‘安天大会’!”言讫,各坐座位,走枿传觞,簪花鼓瑟,果好会也。有诗为证,诗曰: 宴设蟠桃猴搅乱,安天大会胜蟠桃。龙旗鸾辂祥光蔼,宝节幢幡瑞气飘。 仙乐玄歌音韵美,凤箫玉管响声高。琼香缭绕群仙集,宇宙清平贺圣朝。 众皆畅然喜会,只见王母娘娘引一班仙子、仙娥、美姬、毛女,飘飘荡荡舞向佛前,施礼曰:“前被妖猴搅乱蟠桃嘉会,请众仙众佛,俱未成功。今蒙如来大法链锁顽猴,喜庆安天大会,无物可谢,今是我净手亲摘大株蟠桃数颗奉献。”真个是—— 半红半绿喷甘香,艳丽仙根万载长。堪笑武陵源上种,争如天府更奇强。 紫纹娇嫩寰中少,缃核清甜世莫双。延寿延年能易体,有缘食者自非常。 佛祖合掌向王母谢讫。王母又着仙姬、仙子唱的唱,舞的舞。满会群仙,又皆赏赞。正是—— 缥缈天香满座,缤纷仙蕊仙花。玉京金阙大荣华,异品奇珍无价。 对对与天齐寿,双双万劫增加。桑田沧海任更差,他自无惊无讶。 王母正着仙姬仙子歌舞,觥筹交错,不多时,忽又闻得—— 一阵异香来鼻噢,惊动满堂星与宿。天仙佛祖把杯停,各各抬头迎目候。 霄汉中间现老人,手捧灵芝飞蔼绣。葫芦藏蓄万年丹,宝箓名书千纪寿。 洞里乾坤任自由,壶中日月随成就。遨游四海乐清闲,散淡十洲容辐辏。 曾赴蟠桃醉几遭,醒时明月还依旧。长头大耳短身躯,南极之方称老寿。 寿星又到。见玉帝礼毕,又见如来,申谢曰:“始闻那妖猴被老君引至兜率宫锻炼,以为必致平安,不期他又反出。幸如来善伏此怪,设宴奉谢,故此闻风而来。更无他物可献,特具紫芝瑶草,碧藕金丹奉上。”诗曰: 碧藕金丹奉释迦,如来万寿若恒沙。清平永乐三乘锦,康泰长生九品花。 无相门中真法主,色空天上是仙家。乾坤大地皆称祖,丈六金身福寿赊。 如来欣然领谢。寿星得座,依然走棨传觞。只见赤脚大仙又至。向玉帝前τ囟礼毕,又对佛祖谢道:“深感法力,降伏妖猴。无物可以表敬,特具交梨二颗,火枣数枚奉献。”诗曰: 大仙赤脚枣梨香,敬献弥陀寿算长。七宝莲台山样稳,千金花座锦般妆。 寿同天地言非谬,福比洪波话岂狂。福寿如期真个是,清闲极乐那西方。 如来又称谢了,叫阿傩、迦叶,将各所献之物,一一收起,方向玉帝前谢宴。众各酩酊,只见个巡视灵官来报道:“那大圣伸出头来了。”佛祖道:“不妨,不妨”。袖中只取出一张帖子,上有六个金字:“奄嘛呢叭嵒牜递与阿傩,叫贴在那山顶上 。这尊者即领帖子,拿出天门,到那五行山顶上,紧紧的贴在一块四方石上。那座山即生根合缝。可运用呼吸之气,手儿爬出,可以摇挣摇挣。阿傩回报道:“已将帖子贴了。” 如来即辞了玉帝众神,与二尊者出天门之外,又发一个慈悲心,念动真言咒语,将五行山召一尊土地神祗,会同五方揭谛,居住此山监押。但他饥时,与他铁丸子吃;渴时,与他溶化的铜汁饮。待他灾愆满日,自有人救他。正是—— 妖猴大胆反天宫,却被如来伏手降。渴饮溶铜捱岁月,饥餐铁弹度时光。 天灾苦困遭磨折,人事凄凉喜命长。若得英雄重展挣,他年奉佛上西方。 又诗曰: 伏逞豪强大势兴,降龙伏虎弄乖能。偷桃偷酒游天府,受箓承恩在玉京。 恶贯满盈身受困,善根不绝气还升。果然脱得如来手,且待唐朝出圣僧。 毕竟不知向后何年何月,方满灾殃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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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五回 · 乱蟠桃大圣偷丹 反天宫诸神捉怪

话表齐天大圣到底是个妖猴,更不知官衔品从,也不较俸禄高低,但只注名便了。那齐天府下二司仙吏,早晚伏侍,只知日食三餐,夜眠一榻,无事牵萦,自由自在。闲时节会友游宫,交朋结义。见三清称个“老”字,逢四帝道个“陛下”。与那九曜星、五方将、二十八宿、四大天王、十二元辰、五方五老、普天星相、河汉群神,俱只以弟兄相待,彼此称呼。今日东游,明日西荡,云去云来,行踪不定。 一日,玉帝早朝,班部中闪出许旌阳真人俯囟启奏道:“今有齐天大圣日日无事闲游,结交天上众星宿,不论高低,俱称朋友。恐后闲中生事。不若与他一件事管,庶免别生事端。”玉帝闻言,即时宣诏。那猴王欣欣然而至,道:“陛下,诏老孙有何升赏?”玉帝道:“朕见你身闲无事,与你件执事。你且权管那蟠桃园,早晚好生在意。”大圣欢喜谢恩,朝上唱喏而退。 他等不得穷忙,即入蟠桃园内查勘。本园中有个土地,拦住问道:“大圣何往?”大圣道:“吾奉玉帝点差,代管蟠桃园,今来查勘也。”那土地连忙施礼,即呼那一班锄树力士、运水力士、修桃力士、打扫力士都来见大圣磕头,引他进去。但见那—— 夭夭灼灼,颗颗株株。夭夭灼灼花盈树,颗颗株株果压枝。果压枝头垂锦弹,花盈树上簇胭脂。时开时结千年熟,无夏无冬万载迟。先熟的酡颜醉脸,还生的带蒂青皮。凝烟肌带绿,映日显丹姿。树下奇葩并异卉,四时不谢色齐齐。左右楼台并馆舍,盈空常见罩云霓。不是玄都凡俗种,瑶池王母自栽培。 大圣看玩多时,问土地道:“此树有多少株数?”土地道:“有三千六百株。前面一千二百株,花微果小,三千年一熟,人吃了成仙了道,体健身轻。中间一千二百株,层花甘实,六千年一熟,人吃了霞举飞升,长生不老。后面一千二百株,紫纹缃核,九千年一熟,人吃了与天地齐寿,日月同庚。”大圣闻言,欢喜无任,当日查明了株树,点看了亭阁回府。自此后,三五日一次赏玩,也不交友,也不他游。 一日,见那老树枝头,桃熟大半,他心里要吃个尝新。奈何本园土地、力士并齐天府仙吏紧随不便。忽设一计道:“汝等且出门外伺候,让我在这亭上少憩片时。”那众仙果退。只见那猴王脱冠服,爬上大树,拣那熟透的大桃,摘了许多,就在树枝上自在受用,吃了一饱,却才跳下树来,簪冠着服,唤众等仪从回府。迟三二日,又去设法偷桃,尽他享用。 一朝,王母娘娘设宴,大开宝阁,瑶池中做蟠桃胜会,即着那红衣仙女、青衣仙女、素衣仙女、皂衣仙女、紫衣仙女、黄衣仙女、绿衣仙女,各顶花篮,去蟠桃园摘桃建会。七衣仙女直至园门首,只见蟠桃园土地、力士同齐天府二司仙吏,都在那里把门。仙女近前道:“我等奉王母懿旨,到此摘桃设宴。”土地道:“仙娥且住。今岁不比往年了,玉帝点差齐天大圣在此督理,须是报大圣得知,方敢开园。”仙女道:“大圣何在?”土地道:“大圣在园内,因困倦,自家在亭上睡哩。”仙女道:“既如此,寻他去来,不可迟误。”土地即与同进,寻至花亭不见,只有衣冠在亭,不知何往,四下里都没寻处。原来大圣耍了一会,吃了几个桃子,变做二寸长的个人儿,在那大树梢头浓叶之下睡着了。七衣仙女道:“我等奉旨前来,寻不见大圣,怎敢空回?”旁有仙使道:“仙娥既奉旨来,不必迟疑。我大圣闲游惯了,想是出园会友去了。汝等且去摘桃,我们替你回话便是。”那仙女依言,入树林之下摘桃。先在前树摘了二篮,又在中树摘了三篮,到后树上摘取,只见那树上花果稀疏,止有几个毛蒂青皮的。原来熟的都是猴王吃了。七仙女张望东西,只见向南枝上止有一个半红半白的桃子。青衣女用手扯下枝来,红衣女摘了,却将枝子望上一放。原来那大圣变化了,正睡在此枝,被他惊醒。大圣即现本相,耳朵里掣出金箍棒,幌一幌,碗来粗细,咄的一声道:“你是那方怪物,敢大胆偷摘我桃!”慌得那七仙女一齐跪下道:“大圣息怒。我等不是妖怪,乃王母娘娘差来的七衣仙女,摘取仙桃,大开宝阁,做蟠桃胜会。适至此间,先见了本园土地等神,寻大圣不见。我等恐迟了王母懿旨,是以等不得大圣,故先在此摘桃。万望恕罪。”大圣闻言,回嗔作喜道:“仙娥请起。王母开阁设宴,请的是谁?”仙女道:“上会自有旧规,请的是西天佛老、菩萨、圣僧、罗汉,南方南极观音,东方崇恩圣帝、十洲三岛仙翁,北方北极玄灵,中央黄极黄角大仙,这个是五方五老。还有五斗星君,上八洞三清、四帝,太乙天仙等众,中八洞玉皇、九垒,海岳神仙;下八洞幽冥教主、注世地仙。各宫各殿大小尊神,俱一齐赴蟠桃嘉会。”大圣笑道:“可请我么?”仙女道:“不曾听得说。”大圣道:“我乃齐天大圣,就请我老孙做个席尊,有何不可?”仙女道:“此是上会旧规,今会不知如何。”大圣道:“此言也是,难怪汝等。你且立下,待老孙先去打听个消息,看可请老孙不请。” 好大圣,捻着诀,念声咒语,对众仙女道:“住,住,住”这原来是个定身法,把那七衣仙女,一个个曌曌睁睁,白着眼,都站在桃树之下。大圣纵朵祥云,跳出园内,竟奔瑶池路上而去。正行时,只见那壁厢—— 一天瑞霭光摇曳,五色祥云飞不绝。白鹤声鸣振九皋,紫芝色秀分千叶。 中间现出一尊仙,相貌昂然丰采别。神舞虹霓幌汉霄,腰悬宝箓无生灭。 名称赤脚大罗仙,特赴蟠桃添寿节。 那赤脚大仙觌面撞见大圣,大圣低头定计,赚哄真仙,他要暗去赴会,却问:“老道何往?”大仙道:“蒙王母见招,去赴蟠桃嘉会。”大圣道:“老道不知。玉帝因老孙筋斗云疾,着老孙五路邀请列位,先至通明殿下演礼,后方去赴宴。”大仙是个光明正大之人,就以他的诳语作真,道:“常年就在瑶池演礼谢恩,如何先去通明殿演礼,方去瑶池赴会?”无奈,只得拨转祥云,径往通明殿去了。 大圣驾着云,念声咒语,摇身一变,就变做赤脚大仙模样,前奔瑶池。不多时,直至宝阁,按住云头,轻轻移步,走入里面,只见那里—— 琼香缭绕,瑞霭缤纷。瑶台铺彩结,宝阁散氤氲。凤翥鸾翔形缥缈,金花玉萼影浮沉。上排着九凤丹霞絜,八宝紫霓墩。五彩描金桌,千花碧玉盆。桌上有龙肝和凤髓,熊掌与猩唇。珍馐百味般般美,异果嘉肴色色新。 那里铺设得齐齐整整,却还未有仙来。这大圣点看不尽,忽闻得一阵酒香扑鼻,急转头见右壁厢长廊之下,有几个造酒的仙官,盘糟的力士,领几个运水的道人,烧火的童子,在那里洗缸刷瓮,已造成了玉液琼浆,香醪佳酿。大圣止不住口角流涎,就要去吃,奈何那些人都在这里,他就弄个神通,把毫毛拔下几根,丢入口中嚼碎,喷将出去,念声咒语,叫“变!”即变做几个瞌睡虫,奔在众人脸上。你看那伙人,手软头低,闭眉合眼,丢了执事,都去盹睡。大圣却拿了些百味八珍,佳肴异品,走入长廊里面,就着缸,挨着瓮,放开量,痛饮一番。吃勾了多时,酕菘醉了,自揣自摸道:“不好,不好!再过会,请的客来,却不怪我?一时拿住,怎生是好?不如早回府中睡去也。” 好大圣,摇摇摆摆,仗着酒,任情乱撞,一会把路差了,不是齐天府,却是兜率天宫。一见了,顿然醒悟道:“兜率宫是三十三天之上,乃离恨天太上老君之处,如何错到此间?也罢,也罢!一向要来望此老,不曾得来,今趁此残步,就望他一望也好。”即整衣撞进去。那里不见老君,四无人迹。原来那老君与燃灯古佛在三层高阁朱陵丹台上讲道,众仙童、仙将、仙官、仙吏都侍立左右听讲。这大圣直至丹房里面,寻访不遇,但见丹灶之旁,炉中有火。炉左右安放着五个葫芦,葫芦里都是炼就的金丹。大圣喜道:“此物乃仙家之至宝。老孙自了道以来,识破了内外相同之理,也要炼些金丹济人,不期到家无暇。今日有缘,却又撞着此物,趁老子不在,等我吃他几丸尝新。”他就把那葫芦都倾出来,就都吃了,如吃炒豆相似。 一时间丹满酒醒,又自己揣度道:“不好,不好!这场祸,比天还大,若惊动玉帝,性命难存。走,走,走!不如下界为王去也!”他就跑出兜率宫,不行旧路,从西天门,使个隐身法逃去,即按云头,回至花果山界。但见那旌旗闪灼,戈戟光辉,原来是四健将与七十二洞妖王,在那里演习武艺。大圣高叫道:“小的们!我来也!”众怪丢了器械,跪倒道:“大圣好宽心!丢下我等许久,不来相顾!”大圣道:“没多时,没多时!”且说且行,径入洞天深处。四健将打扫安歇,叩头礼拜毕,俱道:“大圣在天这百十年,实受何职?”大圣笑道:“我记得才半年光景,怎么就说百十年话?”健将道:“在天一日,即在下方一年也。”大圣道:“且喜这番玉帝相爱,果封做齐天大圣,起一座齐天府,又设安静、宁神二司,司设仙吏侍卫。向后见我无事,着我代管蟠桃园。近因王母娘娘设蟠桃大会,未曾请我,是我不待他请,先赴瑶池,把他那仙品仙酒,都是我偷吃了。走出瑶池,踉踉槁槁误入老君宫阙,又把他五个葫芦金丹也偷吃了。但恐玉帝见罪,方才走出天门来也。” 众怪闻言大喜,即安排酒果接风,将椰酒满斟一石碗奉上。大圣喝了一口,即咨牙俫嘴道:“不好吃,不好吃!”崩、芭二将道:“大圣在天宫,吃了仙酒仙肴,是以椰酒不甚美口。常言道,美不美,乡中水。”大圣道:“你们就是亲不亲,故乡人。我今早在瑶池中受用时,见那长廊之下,有许多瓶罐,都是那玉液琼浆,你们都不曾尝着。待我再去偷他几瓶回来,你们各饮半杯,一个个也长生不老。”众猴欢喜不胜。大圣即出洞门,又翻一筋斗,使个隐身法,径至蟠桃会上。进瑶池宫阙,只见那几个造酒、盘糟、运水、烧火的,还鼾睡未醒。他将大的从左右胁下挟了两个,两手提了两个,即拨转云头回来,会众猴在于洞中,就做个仙酒会,各饮了几杯,快乐不题。 却说那七衣仙女自受了大圣的定身法术,一周天方能解脱,各提花篮,回奏王母说道:“齐天大圣使术法困住我等,故此来迟。”王母问道:“汝等摘了多少蟠桃?”仙女道:“只有两篮小桃,三篮中桃。至后面,大桃半个也无,想都是大圣偷吃了。及正寻间,不期大圣走将出来,行凶拷打,又问设宴请谁。我等把上会事说了一遍,他就定住我等,不知去向。直到如今,才得醒解回来。”王母闻言,即去见玉帝,备陈前事。说不了,又见那造酒的一班人,同仙官等来奏:“不知什么人,搅乱了蟠桃大会,偷吃了玉液琼浆,其八珍百味,亦俱偷吃了。”又有四个大天师来奏上:“太上道祖来了。”玉帝即同王母出迎。老君朝礼毕,道:“老道宫中,炼了些九转金丹,伺候陛下做丹元大会,不期被贼偷去,特启陛下知之。”玉帝见奏悚惧。少时,又有齐天府仙吏叩头道:“孙大圣不守执事,自昨日出游,至今未转,更不知去向。”玉帝又添疑思,只见那赤脚大仙又τ囟上奏道:“臣蒙王母诏昨日赴会,偶遇齐天大圣,对臣言万岁有旨,着他邀臣等先赴通明殿演礼,方去赴会。臣依他言语,即返至通明殿外,不见万岁龙车凤辇,又急来此俟候。”玉帝越发大惊道:“这厮假传旨意,赚哄贤卿,快着纠察灵官缉访这厮踪迹!” 灵官领旨,即出殿遍访,尽得其详细,回奏道:“搅乱天宫者,乃齐天大圣也。”又将前事尽诉一番。玉帝大恼,即差四大天王,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,点二十八宿、九曜星官、十二元辰、五方揭谛、四值功曹、东西星斗、南北二神、五岳四渎、普天星相,共十万天兵,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,下界去花果山围困,定捉获那厮处治。众神即时兴师,离了天宫。这一去,但见那—— 黄风滚滚遮天暗,紫雾腾腾罩地昏。只为妖猴欺上帝,致令众圣降凡尘。四大天王,五方揭谛:四大天王权总制,五方揭谛调多兵。李托塔中军掌号,恶哪吒前部先锋。罗侯星为头检点,计都星随后峥嵘。太阴星精神抖擞,太阳星照耀分明。五行星偏能豪杰,九曜星最喜相争。元辰星子午卯酉,一个个都是大力天丁。五瘟五岳东西摆,六丁六甲左右行。四渎龙神分上下,二十八宿密层层。角亢氐房为总领,奎娄胃昴惯翻腾。斗牛女虚危室壁,心尾箕星个个能。井鬼柳星张翼轸,轮枪舞剑显威灵。停云降雾临凡世,花果山前扎下营。 诗曰: 天产猴王变化多,偷丹偷酒乐山窝。只因搅乱蟠桃会,十万天兵布网罗。 当时李天王传了令,着众天兵扎了营,把那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。上下布了十八架天罗地网,先差九曜恶星出战。九曜即提兵径至洞外,只见那洞外大小群猴跳跃顽耍。星官厉声高叫道:“那小妖!你那大圣在那里?我等乃上界差调的天神,到此降你这造反的大圣。教他快快来归降;若道半个‘不’字,教汝等一概遭诛!”那小妖慌忙传入道:“大圣,祸事了,祸事了!外面有九个凶神,口称上界差来的天神,收降大圣。” 那大圣正与七十二洞妖王,并四健将分饮仙酒,一闻此报,公然不理道: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莫管门前是与非。”说不了,一起小妖又跳来道:“那九个凶神,恶言泼语,在门前骂战哩!”大圣笑道:“莫采他。诗酒且图今日乐,功名休问几时成。”说犹未了,又一起小妖来报:“爷爷!那九个凶神已把门打破,杀进来也!”大圣怒道:“这泼毛神,老大无礼!本待不与他计较,如何上门来欺我?”即命独角鬼王,领帅七十二洞妖王出阵,老孙领四健将随后。那鬼王疾帅妖兵,出门迎敌,却被九曜恶星一齐掩杀,抵住在铁板桥头,莫能得出。 正嚷间,大圣到了。叫一声:“开路!”掣开铁棒,幌一幌,碗来粗细,丈二长短,丢开架子,打将出来。九曜星那个敢抵,一时打退。那九曜星立住阵势道:“你这不知死活的弼马温!你犯了十恶之罪,先偷桃,后偷酒,搅乱了蟠桃大会,又窃了老君仙丹,又将御酒偷来此处享乐,你罪上加罪,岂不知之?”大圣笑道:“这几桩事,实有,实有!但如今你怎么?”九曜星道:“吾奉玉帝金旨,帅众到此收降你,快早皈依,免教这些生灵纳命。不然,就髹平了此山,掀翻了此洞也!”大圣大怒道:“量你这些毛神,有何法力,敢出浪言。不要走,请吃老孙一棒!”这九曜星一齐踊跃。那美猴王不惧分毫,轮起金箍棒,左遮右挡,把那九曜星战得筋疲力软,一个个倒拖器械,败阵而走,急入中军帐下,对托塔天王道:“那猴王果十分骁勇!我等战他不过,败阵来了。”李天王即调四大天王与二十八宿,一路出师来斗。大圣也公然不惧,调出独脚鬼王、七十二洞妖王与四个健将,就于洞门外列成阵势。你看这场混战好惊人也—— 寒风飒飒,怪雾阴阴。那壁厢旌旗飞彩,这壁厢戈戟生辉。滚滚盔明,层层甲亮。滚滚盔明映太阳,如撞天的银磬;层层甲亮砌岩崖,似压地的冰山。大捍刀,飞云掣电;楮白枪,度雾穿云。方天戟,虎眼鞭,麻林摆列;青铜剑,四明铲,密树排阵。弯弓硬弩雕翎箭,短棍蛇矛挟了魂。大圣一条如意棒,翻来覆去战天神。杀得那空中无鸟过,山内虎狼奔。扬砂走石乾坤黑,播土飞尘宇宙昏。只听兵兵扑扑惊天地,煞煞威威振鬼神。 这一场自辰时布阵,混杀到日落西山。那独角鬼王与七十二洞妖怪,尽被众天神捉拿去了,止走了四健将与那群猴,深藏在水帘洞底,这大圣一条棒,抵住了四大天神与李托塔、哪吒太子,俱在半空中,杀彀多时。大圣见天色将晚,即拔毫毛一把,丢在口中,嚼碎了喷将出去,叫声:“变!”就变了千百个大圣,都使的是金箍棒,打退了哪吒太子,战败了五个天王。 大圣得胜,收了毫毛,急转身回洞,早又见铁板桥头,四个健将,领众叩迎那大圣,哽哽咽咽大哭三声,又唏唏哈哈大笑三声。大圣道:“汝等见了我,又哭又笑,何也?”四健将道:“今早帅众将与天王交战,把七十二洞妖王与独角鬼王,尽被众神捉了,我等逃生,故此该哭。这见大圣得胜回来,未曾伤损,故此该笑。”大圣道:“胜负乃兵家之常。古人云:杀人一万,自损三千。况捉了去的头目乃是虎豹狼虫、獾獐狐狢之类,我同类者未伤一个,何须烦恼?他虽被我使个分身法杀退,他还要安营在我山脚下。我等且紧紧防守,饱食一顿,安心睡觉,养养精神。天明看我使个大神通,拿这些天将,与众报仇。”四将与众猴将椰酒吃了几碗,安心睡觉不题。 那四大天王收兵罢战,众各报功:有拿住虎豹的,有拿住狮象的,有拿住狼虫狐狢的,更不曾捉着一个猴精。当时果又安辕营,下大寨,赏牜劳了得功之将,吩咐了天罗地网之兵,各各提铃喝号,围困了花果山,专待明早大战。各人得令,一处处谨守。此正是:妖猴作乱惊天地,布网张罗昼夜看。毕竟天晓后如何处治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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示诸生兼告同志

圣人亦人为,诸子早辨志。 持此忠信资,何远不可至。 尧舜称大圣,其道孝弟耳。 孝弟谁不然,鲜或见天理。 天理天所为,超然绝人伪。 夫谁能举之,聪明与睿智。 兹理何由臻,执事自敬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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步虚词二十三章 其十三

大圣摛言密,神仙立意高。 明心神不变,知命意先豪。 要领参麟角,精微入兔毛。 三才披道奥,六籍悟真韬。 世泰登金马,时危命宝刀。 文章藏石室,不必著离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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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五十三回 · 禅主吞餐怀鬼孕 黄婆运水解邪胎

德行要修八百,阴功须积三千。均平物我与亲冤。始合西天本愿。 魔兕刀兵不怯,空劳水火无愆。老君降伏却朝天。笑把青牛牵转。 话说那大路傍叫唤者谁?乃金兜山山神、土地,捧着紫金钵盂叫道:「圣僧啊,这钵盂饭是孙大圣向好处化来的。因你等不听良言,误入妖魔之手,致令大圣劳苦万端,今日方救得出。且来吃了饭,再去走路,莫孤负孙大圣一片恭孝之心也。」三藏道:「徒弟,万分亏你,言谢不尽。早知不出圈痕,那有此杀身之害?」行者道:「不瞒师父说,只因你不信我的圈子,却教你受别人的圈子。多少苦楚。可叹,可叹!」八戒道:「怎么又有个圈子?」行者道:「都是你这孽嘴孽舌的夯货,弄师父遭此一场大难,著老孙翻天覆地,请天兵、水火与佛祖丹砂,尽被他使一个白森森的圈子套去。如来暗示了罗汉,对老孙说出那妖的根原,才请老君来收伏,却是个青牛作怪。」三藏闻言,感激不尽道:「贤徒,今番经此,下次定然听你吩咐。」 遂此四人分吃那饭,那饭热气腾腾的。行者道:「这饭多时了,却怎么还热?」土地跪下道:「是小神知大圣功完,才自热来伺候。」须臾饭毕,收拾了钵盂,辞了土地、山神,那师父才攀鞍上马,过了高山。正是:涤虑洗心皈正觉,餐风宿水向西行。 行够多时,又值早春天气。听了些: 紫燕呢喃,黄鹂睍睆。紫燕呢喃香嘴困,黄鹂睍睆巧音频。满地落红如布锦,遍山发翠似堆茵。岭上青梅结豆,崖前古柏留云。野润烟光淡,沙暄日色曛。几处园林花放蕊,阳回大地柳芽新。 正行处,忽遇一道小河,澄澄清水,湛湛寒波。唐长老勒过马观看,远见河那边有柳阴垂碧,微露著茅屋几椽。行者遥指那厢道:「那里人家,一定是摆渡的。」三藏道:「我见那厢也似这般,却不见船只,未敢开言。」八戒旋下行李,厉声高叫道:「摆渡的,撑船过来。」连叫几遍,只见那柳阴里面,咿咿哑哑的撑出一只船儿,不多时,相近这岸。师徒们仔细看了那船儿,真个是: 短棹分波,轻桡泛浪。橄堂油漆彩,艎板满平仓。船头上铁缆盘窝,船后边舵楼明亮。虽然是一苇之航,也不亚泛湖浮海。纵无锦缆牙樯,实有松桩桂楫。固不如万里神舟,真可渡一河之隔。往来只在两崖边,出入不离古渡口。 那船儿须臾顶岸,那梢子叫云:「过河的,这里去。」三藏纵马近前看处,那梢子怎生模样: 头裹锦绒帕,足踏皂丝鞋。身穿百纳绵裆袄,腰束千针裙布绦。手腕皮粗筋力硬,眼花眉皱面容衰。声音娇细如莺啭,近观乃是老裙钗。 行者近于船边道:「你是摆渡的?」那妇人道:「是。」行者道:「梢公如何不在,却著梢婆撑船?」妇人微笑不答,用手拖上跳板。沙和尚将行李挑上去,行者扶著师父上跳,然后顺过船来,八戒牵上白马,收了跳板。那妇人撑开船,摇动桨,顷刻间过了河。身登西岸,长老教沙僧解开包,取几文钱钞与他。妇人更不争多寡,将缆拴在傍水的桩上,笑嘻嘻径入庄屋里去了。 三藏见那水清,一时口渴,便著八戒:「取钵盂,舀些水来我吃。」那呆子道:「我也正要些儿吃哩。」即取钵盂,舀了一钵,递与师父。师父吃了有一少半,还剩了多半,呆子接来,一气饮乾,却伏侍三藏上马。师徒们找路西行,不上半个时辰,那长老在马上呻吟道:「腹痛。」八戒随后道:「我也有些腹痛。」沙僧道:「想是吃冷水了。」说未毕,师父声唤道:「疼的紧。」八戒也道:「疼得紧。」他两个疼痛难禁,渐渐肚子大了。用手摸时,似有血团肉块,不住的骨突骨突乱动。三藏正不稳便,忽然见那路傍有一村舍,树梢头挑著两个草把。行者道:「师父,好了,那厢是个卖酒的人家。我们且去化他些热汤与你吃,就问可有卖药的,讨贴药,与你治治腹痛。」 三藏闻言甚喜,却打白马。不一时,到了村舍门口下马。但只见那门儿外有一个老婆婆,端坐在草墩上绩麻。行者上前,打个问讯道:「婆婆,贫僧是东土大唐来的。我师父乃唐朝御弟,因为过河吃了河水,觉肚腹疼痛。」那婆婆喜哈哈的道:「你们在那边河里吃水来?」行者道:「是在此东边清水河吃的。」那婆婆欣欣的笑道:「好耍子,好耍子。你都进来,我与你说。」 行者即搀唐僧,沙僧即扶八戒,两人声声唤唤,腆著肚子,一个个只疼得面黄眉皱,入草舍坐下。行者只叫:「婆婆,是必烧些热汤与我师父,我们谢你。」那婆婆且不烧汤,笑唏唏跑走后边,叫道:「你们来看,你们来看。」那里面蹼?蹼踏的又走出两三个半老不老的妇人,都来望著唐僧哂笑。行者大怒,喝了一声,把牙一龇。諕得那一家子跌跌蹡蹡,往后就走。行者上前,扯住那老婆子道:「快早烧汤,我饶了你。」那婆子战兢兢的道:「爷爷呀!我烧汤也不济事,也治不得他两个肚疼。你放了我,等我说。」行者放了他,他说:「我这里乃是西梁女国。我们这一国尽是女人,更无男子,故此见了你们欢喜。你师父吃的那水不好了。那条河唤做子母河。我那国王城外,还有一座迎阳馆驿,驿门外有一个照胎泉。我这里人,但得年登二十岁以上,方敢去吃那河里水。吃水之后,便觉腹痛有胎。至三日之后,到那迎阳馆照胎水边照去。若照得有了双影,便就降生孩儿。你师吃了子母河水,以此成了胎气,也不日要生孩子,热汤怎么治得?」 三藏闻言,大惊失色道:「徒弟啊,似此怎了?」八戒扭腰撒胯的哼道:「爷爷呀!要生孩子,我们却是男身,那里开得产门?如何脱得出来?」行者笑道:「古人云:『瓜熟自落。』若到那个时节,一定从胁下裂个窟窿,钻出来也。」八戒见说,战兢兢,忍不得疼痛道:「罢了,罢了,死了,死了。」沙僧笑道:「二哥莫扭,莫扭,只怕错了养儿肠,弄做个胎前病。」那呆子越发慌了,眼中噙泪,扯着行者道:「哥哥,你问这婆婆,看那里有手轻的稳婆,预先寻下几个。这半会一阵阵的动荡得紧,想是摧阵疼,快了,快了。」沙僧又笑道:「二哥既知摧阵疼,不要扭动,只恐挤破浆包耳。」 三藏哼著道:「婆婆啊,你这里可有医家?教我徒弟去买一贴堕胎药吃了,打下胎来罢。」那婆子道:「就有药也不济事。只是我们这正南街上有一座解阳山,山中有一个破儿洞,洞里有一眼落胎泉。须得那泉里水吃一口,方才解了胎气。却如今取不得水了。向年来了一个道人,称名如意真仙,把那破儿洞改作聚仙庵,护住落胎泉水,不肯善赐与人。但欲求水者,须要花红表礼,羊酒果盘,志诚奉献,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。你们这行脚僧,怎么得许多钱财买办?但只可挨命,待时而生产罢了。」行者闻得此言,满心欢喜道:「婆婆,你这里到那解阳山有几多路程?」婆婆道:「有三十里。」行者道:「好了,好了。师父放心,待老孙取些水来你吃。」 好大圣,吩咐沙僧道:「你好仔细看着师父。若这家子无礼,侵哄师父,你拿出旧时手段来,装?諕他。等我取水去。」沙僧依命。只见那婆子端出一个大瓦钵来,递与行者道:「拿这钵头儿去,是必多取些来,与我们留着用急。」行者真个接了瓦钵,出草舍,纵云而去。那婆子才望空礼拜道:「爷爷呀!这和尚会驾云。」才进去叫出那几个妇人来,对唐僧磕头礼拜,都称为罗汉菩萨。一壁厢烧汤办饭,供奉唐僧不题。 却说那孙大圣觔斗云起,少顷间,见一座山头阻住云角。即按云光,睁睛看处,好山!但见那: 幽花摆锦,野草铺蓝。涧水相连落,溪云一样闲。重重谷壑藤萝密,远远峰峦树木蘩。鸟啼雁过,鹿饮猿攀。翠岱如屏嶂,青崖似髻鬟。尘埃滚滚真难到,泉石涓涓不厌看。每见仙童采药去,常逢樵子负薪还。果然不亚天台景,胜似三峰西华山。 这大圣正然观看那山,又只见背阴处,有一所庄院,忽闻得犬吠之声。大圣下山,径至庄所,却也好个去处。看那: 小桥通活水,茅舍倚青山。 村犬汪篱落,幽人自往还。 不时来至门首,见一个老道人盘坐在绿茵之上。大圣放下瓦钵,近前道问讯。那道人欠身还礼道:「那方来者?至小庵有何勾当?」行者道:「贫僧乃东土大唐钦差西天取经者。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之水,如今腹疼肿胀难禁。问及土人,说是结成胎气,无方可治。访得解阳山破儿洞有落胎泉可以消得胎气。故此特来拜见如意真仙,求些泉水,搭救师父。累烦老道指引指引。」那道人笑道:「此间就是破儿洞,今改为聚仙庵了。我却不是别人,即是如意真仙老爷的大徒弟。你叫做甚么名字?待我好与你通报。」行者道:「我是唐三藏法师的大徒弟,贱名孙悟空。」那道人问曰:「你的花红、酒礼都在那里?」行者道:「我是个过路的挂搭僧,不曾办得来。」道人笑道:「你好痴呀,我老师父护住山泉,并不曾白送与人。你回去办将礼来,我好通报。不然请回。莫想,莫想。」行者道:「人情大似圣旨。你去说我老孙的名字,他必然做个人情,或者连井都送我也。」 那道人闻此言,只得进去通报。却见那真仙抚琴,只待他琴终,方才说道:「师父,外面有个和尚,口称是唐三藏大徒弟孙悟空,欲求落胎泉水,救他师父。」那真仙不听说便罢,一听得说个悟空名字,却就怒从心上起,恶向胆边生。急起身,下了琴床,脱了素服,换上道衣,取一把如意钩子,跳出庵门,叫道:「孙悟空何在?」行者转头,观见那真仙打扮: 头戴星冠飞彩艳,身穿金缕法衣红。 足下云鞋堆锦绣,腰间宝带绕玲珑。 一双纳锦凌波袜,半露裙襕闪绣绒。 手拿如意金钩子,鐏利杆长若蟒龙。 凤眼光明眉菂竖,钢牙尖利口翻红。 额下髯飘如烈火,鬓边赤发短蓬松。 形容恶似温元帅,争奈衣冠不一同。 行者见了,合掌作礼道:「贫僧便是孙悟空。」那先生笑道:「你真个是孙悟空,却是假名托姓者?」行者道:「你看先生说话。常言道:『君子行不更名,坐不改姓。』我便是悟空,岂有假托之理?」先生道:「你可认得我么?」行者道:「我因归正释门,秉诚僧教,这一向登山涉水,把我那幼时的朋友也都疏失,未及拜访,少识尊颜。适间问道子母河西乡人家,言及先生乃如意真仙,故此知之。」那先生道:「你走你的路,我修我的真,你来访我怎的?」行者道:「因我师父误饮了子母河水,腹疼成胎,特来仙府,拜求一碗落胎泉水,救解师难也。」 那先生怒目道:「你师父可是唐三藏么?」行者道:「正是,正是。」先生咬牙恨道:「你们可曾会著一个圣婴大王么?」行者道:「他是号山枯松涧火云洞红孩儿妖怪的绰号,真仙问他怎的?」先生道:「是我之舍侄,我乃牛魔王的兄弟。前者家兄处有信来报我,称说唐三藏的大徒弟孙悟空惫懒,将他害了。我这里正没处寻你报仇,你倒来寻我,还要甚么水哩。」行者陪笑道:「先生差了。你令兄也曾与我做朋友,幼年间也曾拜七弟兄。但只是不知先生尊府,有失拜望。如今令侄得了好处,现随著观音菩萨,做了善财童子,我等尚且不如,怎么反怪我也?」 先生喝道:「这泼猢狲!还弄巧舌。我舍侄还是自在为王好,还是与人为奴好?不得无礼,吃我这一钩!」大圣使铁棒架住道:「先生莫说打的话,且与些泉水去也。」那先生骂道:「泼猢狲!不知死活。如若三合敌得我,与你水去;敌不过,只把你剁为肉酱,方与我侄子报仇。」大圣骂道:「我把你不识起倒的孽障!既要打,起开来看棍。」那先生如意钩劈手相还。二人在聚仙庵好杀: 圣僧误食成胎水,行者来寻如意仙。那晓真仙原是怪,倚强护住落胎泉。及至相逢讲仇隙,争持决不遂如然。言来语去成僝僽,意恶情凶要报冤。这一个因师伤命来求水,那一个为侄亡身不与泉。如意钩强如蝎毒,金箍棒狠似龙巅。当胸乱刺施威猛,着脚斜钩展妙玄。阴手棍丢伤处重,过肩钩起近头鞭。锁腰一棍鹰持雀,压顶三钩螂捕蝉。往往来来争胜败,返返复复两回还。钩挛棒打无前后,不见输赢在那边。 那先生与大圣战经十数合,敌不得大圣。这大圣越加猛烈,一条棒似滚滚流星,著头乱打。先生败了筋力,倒拖著如意钩,往山上走了。 大圣不去赶他,却来庵内寻水。那个道人早把庵门关了。大圣拿著瓦钵,赶至门前,尽力气一脚,踢破庵门,闯将进去。见那道人伏在井栏上,被大圣喝了一声,举棒要打,那道人往后跑了。却才寻出吊桶来,正要打水,又被那先生赶到前边,使如意钩子把大圣钩着脚一跌,跌了个嘴硍地。大圣爬起来,使铁棒就打。他却闪在傍边,执著钩子道:「看你可取得我的水去?」大圣骂道:「你上来,你上来,我把你这个孽障直打杀你!」那先生也不上前拒敌,只是禁住了,不许大圣打水。大圣见他不动,却使左手抡著铁棒,右手使吊桶。将索子才突辘辘的放下,他又来使钩。大圣一只手撑持不得,又被他一钩钩着脚,扯了个躘踵,连索子通跌下井去了。大圣道:「这厮却是无礼。」爬起来,双手抡棒,没头没脸的打将上去。那先生依然走了,不敢迎敌。大圣又要去取水,奈何没有吊桶,又恐怕来钩扯,心中暗暗想道:「且去叫个帮手来。」 好大圣,拨转云头,径至村舍门首,叫一声:「沙和尚。」那里边三藏忍痛呻吟,猪八戒哼声不绝。听得叫唤,二人欢喜道:「沙僧啊,悟空来也。」沙僧连忙出门接著道:「大哥,取水来了?」大圣进门,对唐僧备言前事。三藏滴泪道:「徒弟啊,似此怎了?」大圣道:「我来叫沙兄弟与我同去,到那庵边,等老孙和那厮敌斗,教沙僧乘便取水来救你。」三藏道:「两个没病的都去了,丢下我两个有病的,教谁伏侍?」那个老婆婆在傍道:「老罗汉只管放心,不须要你徒弟,我家自然看顾伏侍你。你们早间到时,我等实有爱怜之意。却才见这位菩萨云来雾去,方知你是罗汉菩萨,我家决不敢复害你。」 行者咄的一声道:「汝等女流之辈,敢伤那个?」老婆子笑道:「爷爷呀!还是你们有造化,来到我家!若到第二家,你们也不得囫囵了。」八戒哼哼的道:「不得囫囵,是怎么的?」婆婆道:「我一家儿四五口,都是有几岁年纪的,把那风月事尽皆休了,故此不肯伤你;若还到第二家,老小众大,那年小之人,那个肯放过你去?就要与你交合。假如不从,就要害你性命,把你们身上肉都割了去做香袋儿哩。」八戒道:「若这等,我决无伤。他们都是香喷喷的,好做香袋;我是个臊猪,就割了肉去,也是臊的,故此可以无伤。」行者笑道:「你不要说嘴,省些力气,好生产也。」那婆婆道:「不必迟疑,快求水去。」行者道:「你家可有吊桶?借个使使。」那婆子即往后边取出一个吊桶,又窝了一条索子,递与沙僧。沙僧道:「带两条索子去,恐一时井深要用。」 沙僧接了桶索,即随大圣出了村舍,一同驾云而去,那消半个时辰,却到解阳山界。按下云头,径至庵外。大圣吩咐沙僧道:「你将桶索拿了,且在一边躲著,等老孙出头索战。你待我两人交战正浓之时,你乘机进去,取水就走。」沙僧谨依言命。 孙大圣掣了铁棒,近门高叫:「开门,开门!」那守门的看见,急入里通报道:「师父,那孙悟空又来了也。」那先生心中大怒道:「这泼猴老大无状。一向闻他有些手段,果然今日方知,他那条棒真是难敌。」道人道:「师父,他的手段虽高,你亦不亚与他,正是个对手。」先生道:「前面两回,被他赢了。」道人道:「前两回虽赢,不过是一猛之性;后面两次打水之时,被师父钩他两跌,却不是相比肩也?先既无奈而去,今又复来,必然是三藏胎成身重,埋怨得紧,不得已而来也。决有慢他师之心,管取我师决胜无疑。」 真仙闻言,喜孜孜满怀春意,笑盈盈一阵威风,挺如意钩子,走出门来喝道:「泼猢狲!你又来作甚?」大圣道:「我来只是取水。」真仙道:「泉水乃吾家之井,凭是帝王宰相,也须表礼羊酒来求,方才仅与些须;况你又是我的仇人,擅敢白手来取?」大圣道:「真个不与?」真仙道:「不与,不与。」大圣骂道:「泼孽障!既不与水,看棍!」丢一个架子,抢个满怀,不容说,著头便打;那真仙侧身躲过,使钩子急架相还。这一场比前更胜,好杀: 金箍棒,如意钩,二人奋怒各怀仇。飞砂走石乾坤暗,播土扬尘日月愁。大圣救师来取水,妖仙为侄不容求。两家齐努力,一处赌安休。咬牙争胜负,切齿定刚柔。添机见,越抖擞,喷云嗳雾鬼神愁。朴朴兵兵钩棒响,喊声哮吼振山丘。狂风滚滚催林木,杀气纷纷过斗牛。大圣愈争愈喜悦,真仙越打越绸缪。有心有意相争战,不定存亡不罢休。 他两个在庵门外交手,跳跳舞舞的,斗到山坡之下,恨苦相持不题。 却说那沙和尚提著吊桶,闯进门去,只见那道人在井边挡住道:「你是甚人,敢来取水?」沙僧放下吊桶,取出降妖宝杖,不对话,著头便打。那道人躲闪不及,把左臂膊打折,道人倒在地下挣命。沙僧骂道:「我要打杀你这孽畜,怎奈你是个人身,我还怜你,饶你去罢。让我打水。」那道人叫天叫地的,爬到后面去了。沙僧却才将吊桶向井中满满的打了一吊桶水,走出庵门,驾起云雾,望着行者喊道:「大哥,我已取了水去也。饶他罢,饶他罢。」 大圣听得,方才使铁棒支住钩子道:「我本待斩尽杀绝,争奈你不曾犯法;二来看你令兄牛魔王的情上。先头来,我被钩了两下,未得水去。才然来,我是个调虎离山计,哄你出来争战,却着我师弟取水去了。老孙若肯拿出本事来打你,莫说你是一个甚么如意真仙,就是再有几个,也打死了。正是打死不如放生,且饶你教你活几年耳。已后再有取水者,切不可勒掯他。」那妖仙不识好歹,演一演,就来钩脚。被大圣闪过钩头,赶上前,喝声:「休走!」那妖仙措手不及,推了一个蹼辣,挣扎不起。大圣夺过如意钩来,折为两段;总拿著又一抉,抉作四段。掷之于地道:「泼孽畜!再敢无礼么?」那妖仙战战兢兢,忍辱无言。这大圣笑呵呵,驾云而起。有诗为证。诗曰: 真铅若炼须真水,真水调和真汞乾。 真汞真铅无母气,灵砂灵药是仙丹。 婴儿枉结成胎像,土母施功不费难。 推倒旁门宗正教,心君得意笑容还。 大圣纵著祥光,赶上沙僧。得了真水,喜喜欢欢,回于本处。按下云头,径来村舍。只见猪八戒腆著肚子,倚在门枋上哼哩。行者悄悄上前道:「呆子,几时占房的?」呆子慌了道:「哥哥莫取笑。可曾有水来么?」行者还要耍他,沙僧随后就到,笑道:「水来了,水来了。」三藏忍痛欠身道:「徒弟啊,累了你们也。」那婆婆却也欢喜,几口儿都出礼拜道:「菩萨呀,却是难得,难得。」即忙取个花磁盏子,舀了半盏儿,递与三藏道:「老师父,细细的吃,只消一口,就解了胎气。」八戒道:「我不用盏子,连吊桶等我喝了罢。」那婆子道:「老爷爷,諕杀人罢了。若吃了这吊桶水,好道连肠子肚子都化尽了。」吓得呆子不敢胡为,也只吃了半盏。 那里有顿饭之时,他两个腹中绞痛,只听毂辘毂辘三五阵肠鸣。肠鸣之后,那呆子忍不住,大小便齐流。唐僧也忍不住要往静处解手。行者道:「师父啊,切莫出风地里去,怕人子,一时冒了风,弄做个产后之疾。」那婆婆即取两个净桶来,教他两个方便。须臾间,各行了几遍,才觉住了疼痛,渐渐的销了肿胀,化了那血团肉块。那婆婆家又煎些白米粥与他补虚。八戒道:「婆婆,我的身子实落,不用补虚。你烧些汤水与我洗个澡,却好吃粥。」沙僧道:「二哥,洗不得澡。坐月子的人弄了水浆致病。」八戒道:「我又不曾大生,左右只是个小产,怕他怎的?洗洗儿干净。」真个那婆子烧些汤与他两个净了手脚。唐僧才吃两盏儿粥汤。八戒就吃了十数碗,还只要添。行者笑道:「夯货,少吃些,莫弄做个沙包肚,不像模样。」八戒道:「没事,没事,我又不是母猪,怕他做甚?」那家子真个又去收拾煮饭。 老婆婆对唐僧道:「老师父,把这水赐了我罢。」行者道:「呆子,不吃水了?」八戒道:「我的肚腹也不疼了,胎气想是已行散了,洒然无事,又吃水何为?」行者道:「既是他两个都好了,将水送你家罢。」那婆婆谢了行者,将馀剩之水装于瓦罐之中,埋在后边地下。对众老小道:「这罐水,够我的棺材本也。」众老小无不欢喜,整顿斋饭,调开桌凳。唐僧们吃了斋,消消停停,将息了一宿。 次日天明,师徒们谢了婆婆家,出离村舍。唐三藏攀鞍上马,沙和尚挑着行囊,孙大圣前边引路,猪八戒拢了缰绳。这里才是: 洗净口孽身干净,销化凡胎体自然。 毕竟不知到国界中还有甚么理会,且听下回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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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游记 · 第五十一回 · 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

话说齐天大圣,空着手败了阵,来坐于金-山后,扑梭梭两眼滴泪,叫道:“师父啊!指望和你:佛恩有德有和融,同幼同生意莫穷。同住同修同解脱,同慈同念显灵功。同缘同相心真契,同见同知道转通。岂料如今无主杖,空拳赤脚怎兴隆!”大圣凄惨多时,心中暗想道:“那妖精认得我。我记得他在阵上夸奖道:‘真个是闹天宫之类!’这等啊,决不是凡间怪物,定然是天上凶星。想因思凡下界,又不知是那里降下来魔头,且须上界去查勘查勘。” 行者这才是以心问心,自张自主,急翻身纵起祥云,直至南天门外,忽抬头见广目天王,当面迎着长揖道:“大圣何往?” 行者道:“有事要见玉帝,你在此何干?”广目道: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。”说未了,又见那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作礼道:“大圣,失迎,请待茶。”行者道:“有事哩。”遂辞了广目并四元帅,径入南天门里,直至灵霄殿外,果又见张道陵、葛仙翁、许旌阳、丘弘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、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着行者,一齐起手道:“大圣如何到此?”又问:“保唐僧之功完否?”行者道:“早哩早哩!路遥魔广,才有一半之功,见如今阻住在金-山金-洞。 有一个兕怪,把唐师父拿于洞里,是老孙寻上门与他交战一场,那厮的神通广大,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,因此难缚魔王。 疑是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,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,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,问他个钳束不严。”许旌阳笑道:“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!”行者道:“不是放刁,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,才寻的着个头儿。”张道陵道:“不消多说,只与他传报便了。” 行者道:“多谢多谢!”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,引见玉陛。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:“老官儿,累你累你!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,一路凶多吉少,也不消说。于今来在金山兜山金山兜洞,有一兕怪,把唐僧拿在洞里,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。是老孙寻上他门,与他交战,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,卓是神通广大,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,因此难缚妖魔。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,为此老孙特来启奏,伏乞天尊垂慈洞鉴,降旨查勘凶星,发兵收剿妖魔,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!”却又打个深躬道:“以闻。”旁有葛仙翁笑道:“猴子是何前倨后恭?”行者道:“不敢不敢!不是甚前倨后恭,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。” 彼时玉皇天尊闻奏,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:“既如悟空所奏,可随查诸天星斗,各宿神王,有无思凡下界,随即复奏施行以闻。”可韩丈人真君领旨,当时即同大圣去查。先查了四天门门上神王官吏;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;又查了雷霆官将陶张辛邓,苟毕庞刘;最后才查三十三天,天天自在;又查二十八宿:东七宿角亢氏房参尾箕,西七宿斗牛女虚危室壁,南七宿,北七宿,宿宿安宁;又查了太阳太陰,水火木金土七政;罗-计都-孛四余。满天星斗,并无思凡下界。行者道:“既是如此,我老孙也不消上那灵霄宝殿,打搅玉皇大帝,深为不便。你自回旨去罢,我只在此等你回话便了。”那可韩丈人真君依命。 孙行者等候良久,作诗纪兴曰:“风清云霁乐升平,神静星明显瑞祯。河汉安宁天地泰,五方八极偃戈旌。” 那可韩司丈人真君,历历查勘,回奏玉帝道:“满天星宿不少,各方神将皆存,并无思凡下界者。”玉帝闻奏:“着孙悟空挑选几员天将,下界擒魔去也。”四大天师奉旨意,即出灵霄宝殿,对行者道:“大圣啊,玉帝宽恩,言天宫无神思凡,着你挑选几员天将擒魔去哩。”行者低头暗想道:“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,胜似老孙者少。想我闹天宫时,玉帝遣十万天兵,布天罗地网,更不曾有一将敢与我比手。向后来,调了小圣二郎,方是我的对手。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老孙,却怎么得能彀取胜?”许旌阳道:“此一时,彼一时,大不同也。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,你好违了旨意?但凭高见,选用天将,勿得迟疑误事。”行者道: “既然如此,深感上恩。果是不好违旨。一则老孙又不可空走这遭,烦旌阳转奏玉帝,只教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,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,且下界与那怪见一仗,以看如何。果若能擒得他,是老孙之幸;若不能,那时再作区处。” 真个那天师启奏了玉帝,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,率领众部天兵,与行者助力。那天王即奉旨来会行者,行者又对天师道: “蒙玉帝遣差天王,谢谢不尽。还有一事,再烦转达:但得两个雷公使用,等天王战斗之时,教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捎,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,深为良计也。”天师笑道:“好!好!好!”天师又奏玉帝,传旨教九天府下点邓化、张蕃二雷公,与天王合力缚妖救难。遂与天王、孙大圣径下南天门外。 顷刻而到,行者道:“此山便是金-山,山中间乃是金-洞。列位商议,却教那个先去索战?”天王停下云头,扎住天兵在于山南坡下,道:“大圣素知小儿哪吒,曾降九十六洞妖魔,善能变化,随身有降妖兵器,须教他先去出阵。”行者道:“既如此,等老孙引太子去来。”那太子抖擞雄威,与大圣跳在高山,径至洞口,但见那洞门紧闭,崖下无精。行者上前高叫:“泼魔! 快开门!还我师父来也!”那洞里把门的小妖看见,急报道:“大王,孙行者领着一个小童男,在门前叫战哩。”那魔王道:“这猴子铁棒被我夺了,空手难争,想是请得救兵来也。”叫:“取兵器!”魔王绰枪在手,走到门外观看,那小童男,生得相貌清奇,十分精壮。真个是:玉面娇容如满月,朱唇方口露银牙。眼光掣电睛珠暴,额阔凝霞发髻。绣带舞风飞彩焰,锦袍映日放金花。环绦灼灼攀心镜,宝甲辉辉衬战靴。身小声洪多壮丽,三天护教恶哪吒。魔王笑道:“你是李天王第三个孩儿,名唤做哪吒太子,却如何到我这门前呼喝?”太子道:“因你这泼魔作乱,困害东土圣僧,奉玉帝金旨,特来拿你!”魔王大怒道:“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。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!量你这小儿曹有何武艺,敢出浪言!不要走!吃吾一枪!”这太子使斩妖剑,劈手相迎。他两个搭上手,却才赌斗,那大圣急转山坡,叫:“雷公何在?快早去,着妖魔下个雷捎,助太子降伏来也!”邓张二公,即踏云光,正欲下手,只见那太子使出法来,将身一变,变作三头六臂,手持六般兵器,望妖魔砍来,那魔王也变作三头六臂,三柄长枪抵住。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力,将六般兵器抛将起去,是那六般兵器?却是砍妖剑、斩妖刀、缚妖索、降魔杵、绣球、火轮儿,大叫一声“变!”一变十,十变百,百变千,千变万,都是一般兵器,如骤雨冰雹,纷纷密密,望妖魔打将去。那魔王公然不惧,一只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来,望空抛起,叫声“着!”唿喇的一下,把六般兵器套将下来,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,魔王得胜而回。 邓张二雷公,在空中暗笑道:“早是我先看头势,不曾放了雷捎,假若被他套将去,却怎么回见天尊?”二公按落云头,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李天王道:“妖魔果神通广大!”悟空在旁笑道:“那厮神通也只如此,争奈那个圈子利害。不知是甚么宝贝,丢起来善套诸物。”哪吒恨道:“这大圣甚不成人!我等折兵败阵,十分烦恼,都只为你,你反喜笑何也!”行者道:“你说烦恼,终然我老孙不烦恼?我如今没计奈何,哭不得,所以只得笑也。”天王道:“似此怎生结果?”行者道:“凭你等再怎计较,只是圈子套不去的,就可拿住他了。”天王道:“套不去者,惟水火最利。常言道,水火无情。”行者闻言道:“说得有理!你且稳坐在此,待老孙再上天走走来。”邓、张二公道:“又去做甚的?”行者道:“老孙这去,不消启奏玉帝,只到南天门里上彤华宫,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,烧那怪物一场,或者连那圈子烧做灰烬,捉住妖魔。一则取兵器还汝等归天,二则可解脱吾师之难。”太子闻言甚喜,道:“不必迟疑,请大圣早去早来,我等只在此拱候。” 行者纵起祥光,又至南天门外,那广目与四将迎道:“大圣如何又来?”行者道:“李天王着太子出师,只一阵,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捞了去了。我如今要到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助阵哩。” 四将不敢久留,让他进去。至彤华宫,只见那火部众神,即入报道:“孙悟空欲见主公。”那南方三-火德星君,整衣出门迎进道:“昨日可韩司查点小宫,更无一人思凡。”行者道:“已知,但李天王与太子败阵,失了兵器,特来请你救援救援。”星君道: “那哪吒乃三坛海会大神,他出身时,曾降九十六洞妖魔,神通广大,若他不能,小神又怎敢望也?”行者道:“因与李天王计议,天地间至利者,惟水火也。那怪物有一个圈子,善能套人的物件,不知是甚么宝贝,故此说火能灭诸物,特请星君领火部到下方纵火烧那妖魔,救我师父一难。”火德星君闻言,即点本部神兵,同行者到金-山南坡下,与天王、雷公等相见了。天王道:“孙大圣,你还去叫那厮出来,等我与他交战,待他拿动圈子,我却闪过,教火德帅众烧他。”行者笑道:“正是,我和你去来。”火德共太子、邓、张二公立于高峰之上,与他挑战。 这大圣到了金-洞口,叫声“开门!快早还我师父!”那妖又急通报道:“孙悟空又来了!”那魔帅众出洞,见了行者道: “你这泼猴,又请了甚么兵来耶?”这壁厢转上托塔天王,喝道: “泼魔头!认得我么?”魔王笑道:“李天王,想是要与你令郎报仇,欲讨兵器么?”天王道:“一则报仇要兵器,二来是拿你救唐僧!不要走!吃吾一刀!”那怪物侧身躲过,挺长枪,随手相迎。 他两个在洞前,这场好杀!你看那:天王刀砍,妖怪枪迎。刀砍霜光喷烈火,枪迎锐气迸愁云。一个是金-山生成的恶怪,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天神。那一个因欺禅性施威武,这一个为救师灾展大轮。天王使法飞沙石,魔怪争强播土尘。播土能教天地暗,飞沙善着海江浑。两家努力争功绩,皆为唐僧拜世尊。 那孙大圣,见他两个交战,即转身跳上高峰,对火德星君道:“三-用心者!”你看那个妖魔与天王正斗到好处,却又取出圈子来,天王看见,即拨祥光,败阵而走。这高峰上火德星君,忙传号令,教众部火神,一齐放火。这一场真个利害。好火: 经云“南方者火之精也。”虽星星之火,能烧万顷之田;乃三-之威,能变百端之火。今有火枪、火刀、火弓、火箭,各部神-,所用不一,但见那半空中,火鸦飞噪;满山头,火马奔腾。双双赤鼠,对对火龙。双双赤鼠喷烈焰,万里通红;对对火龙吐浓烟,千方共黑。火车儿推出,火葫芦撒开。火旗摇动一天霞,火棒搅行盈地燎。说甚么宁戚鞭牛,胜强似周郎赤壁。这个是天火非凡真利害,烘烘——火风红!那妖魔见火来时,全无恐惧,将圈子望空抛起,唿喇一声,把这火龙火马,火鸦火鼠,火枪火刀,火弓火箭,一圈子又套将下去,转回本洞,得胜收兵。 这火德星君,手执着一杆空旗,招回众将,会合天王等,坐于山南坡下,对行者道:“大圣啊,这个凶魔,真是罕见!我今折了火具,怎生是好?”行者笑道:“不须报怨,列位且请宽坐坐,待老孙再去去来。”天王道:“你又往那里去?”行者道:“那怪物既不怕火,断然怕水。常言道,水能克火。等老孙去北天门里,请水德星君施布水势,往他洞里一灌,把魔王-死,取物件还你们。”天王道:“此计虽妙,但恐连你师父都-杀也。”行者道: “没事!-死我师,我自有个法儿教他活来。如今稽迟列位,甚是不当。”火德道:“既如此,且请行,请行。” 好大圣,又驾筋斗云,径到北天门外,忽抬头,见多闻天王向前施礼道:“孙大圣何往?”行者道:“有一事要入乌浩宫见水德星君,你在此作甚?”多闻道:“今日轮该巡视。”正说处,又见那庞刘苟毕四大天将,进礼邀茶。行者道:“不劳不劳!我事急矣!”遂别却诸神,直至乌浩宫,着水部众神即时通报。众神报道:“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。”水德星君闻言,即将查点四海五湖、八河四渎、三江九派并各处龙王俱遣退,整冠束带,接出宫门,迎进宫内道:“昨日可韩司查勘小宫,恐有本部之神,思凡作怪,正在此点查江海河渎之神,尚未完也,”行者道:“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,此乃广大之精。先蒙玉帝差李天王父子并两个雷公下界擒拿,被他弄个圈子,将六件神兵套去。老孙无奈,又上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帅火部众神放火,又将火龙火马等物,一圈子套去。我想此物既不怕火,必然怕水,特来告请星君,施水势,与我捉那妖精,取兵器归还天将。吾师之难,亦可救也。”水德闻言,即令黄河水伯神王:“随大圣去助功。”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:“我有此物盛水。”行者道:“看这盂儿能盛几何?妖魔如何-得?”水伯道:“不瞒大圣说。我这一盂,乃是黄河之水。半盂就是半河,一盂就是一河。”行者喜道:“只消半盂足矣。”遂辞别水德,与黄河神急离天阙。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,跟大圣至金-山,向南坡下见了天王、太子、雷公、火德,具言前事行者道:“不必细讲,且教水伯跟我去。待我叫开他门,不要等他出来,就将水往门里一倒,那怪物一窝子可都-死,我却去捞师父的尸首,再救活不迟。”那水伯依命,紧随行者,转山坡,径至洞口,叫声“妖怪开门!”那把门的小妖,听得是孙大圣的声音,急又去报道: “孙悟空又来矣!”那魔闻说,带了宝贝,绰枪就走,响一声,开了石门。这水伯将白玉盂向里一倾,那妖见是水来,撒了长枪,即忙取出圈子,撑住二门。只见那股水骨都都的都往外泛将出来,慌得孙大圣急纵筋斗,与水伯跳在高峰。那天王同众都驾云停于高峰之前观看,那水波涛泛涨,着实狂澜。好水!真个是:一勺之多,果然不测。盖唯神功运化,利万物而流涨百川。 只听得那潺潺声振谷,又见那滔滔势漫天。雄威响若雷奔走,猛涌波如雪卷颠。千丈波高漫路道,万层涛激泛山岩。冷冷如漱玉,滚滚似鸣弦。触石沧沧喷碎玉,回湍渺渺漩窝圆。低低凹凹随流荡,满涧平沟上下连。行者见了心慌道:“不好啊!水漫四野,-了民田,未曾灌在他的洞里,曾奈之何?”唤水伯急忙收水。水伯道:“小神只会放水,却不会收水,常言道泼水难收。”咦!那座山却也高峻,这场水只奔低流。须臾间,四散而归涧壑。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,在外边吆吆喝喝,伸拳逻袖,弄棒拈枪,依旧喜喜欢欢耍子。天王道:“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,枉费一场之功也!”行者忍不住心中怒发,双手轮拳,闯至妖魔门首,喝道:“那里走!看打!”唬得那几个小妖,丢了枪棒,跑入洞里,战兢兢的报道:“大王,打将来了!”魔王挺长枪,迎出门前道:“这泼猴老大惫懒!你几番家敌不过我,纵水火亦不能近,怎么又踵将来送命?”行者道:“这儿子反说了哩! 不知是我送命,是你送命!走过来,吃老外公一拳!”那妖魔笑道:“这猴儿强勉缠帐!我倒使枪,他却使拳。那般一个筋骷子拳头,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,怎么称得个锤子起也?罢!罢!罢! 我且把枪放下,与你走一路拳看看!”行者笑道:“说得是!走上来!”那妖撩衣进步,丢了个架子,举起两个拳来,真似打油的铁锤模样。这大圣展足挪身,摆开解数,在那洞门前,与那魔王递走拳势。这一场好打!咦!拽开大四平,踢起双飞脚。韬胁劈胸墩,剜心摘胆着。仙人指路,老子骑鹤。饿虎扑食最伤人,蛟龙戏水能凶恶。魔王使个蟒翻身,大圣却施鹿解角。翘跟淬地龙,扭腕拿天橐。青狮张口来,鲤鱼跌脊跃。盖顶撒花,绕腰贯索。迎风贴扇儿,急雨催花落。妖精便使观音掌,行者就对罗汉脚。长掌开阔自然松,怎比短拳多紧削?两个相持数十回,一般本事无强弱。他两个在那洞门前厮打,只见这高峰头,喜得个李天王厉声喝采,火德星鼓掌夸称。那两个雷公与哪吒太子,帅众神跳到跟前,都要来相助;这壁厢群妖摇旗擂鼓,舞剑轮刀一齐护。孙大圣见事不谐,将毫毛拔下一把,望空撒起,叫“变!”即变做三五十个小猴,一拥上前,把那妖缠住,抱腿的抱腿,扯腰的扯腰,抓眼的抓眼,-毛的-毛。那怪物慌了,急把圈子拿将出来。大圣与天王等见他弄出圈套,拨转云头,走上高峰逃阵。那妖把圈子往上抛起,唿喇的一声,把那三五十个毫毛变的小猴收为本相,套入洞中,得了胜,领兵闭门,贺喜而去。 这太子道:“孙大圣还是个好汉!这一路拳,走得似锦上添花。使分身法,正是人前显贵。”行者笑道:“列位在此远观,那怪的本事,比老孙如何?”李天王道:“他拳松脚慢,不如大圣的紧疾,他见我们去时,也就着忙;又见你使出分身法来,他就急了,所以大弄个圈套。”行者道:“魔王好治,只是套子难降。”火德与水伯道:“若还取胜,除非得了他那宝贝,然后可擒。”行者道:“他那宝贝如何可得?只除是偷去来。”邓张二公笑道:“若要行偷礼,除大圣再无能者,想当年大闹天宫时,偷御酒,偷蟠桃,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,那是何等手段!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。”行者道:“好说好说!既如此,你们且坐,等老孙打听去来。”好大圣,跳下峰头,私至洞口摇身一变,变做个麻苍蝇儿。 真个秀溜!你看他:翎翅薄如竹膜,身躯小似花心。手足比毛更奘,星星眼窟明明。善自闻香逐气,飞时迅速乘风。称来刚压定盘星,可爱些些有用。轻轻的飞在门上,爬到门缝边,钻进去,只见那大小群妖,舞的舞,唱的唱,排列两旁;老魔王高坐台上,面前摆着些蛇肉、鹿脯、熊掌、驼峰、山蔬果品,有一把青磁酒壶,香喷喷的羊酪椰醪,大碗家宽怀畅饮。行者落于小妖丛里,又变做一个獾头精,慢慢的演近台边,看彀多时,全不见宝贝放在何方。急怞身转至台后,又见那后厅上高吊着火龙吟啸,火马号嘶。忽抬头,见他的那金箍棒靠在东壁,喜得他心痒难挝,忘记了更容变象,走上前拿了铁棒,现原身丢开解数,一路棒打将出去。慌得那群妖胆战心惊,老魔王措手不及,却被他推倒三个,放倒两个,打开一条血路,径自出了洞门。这才是:魔头骄傲无防备,主杖还归与本人。毕竟不知吉凶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—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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